正文 第二章

百合心——像我這種坦然殺人的人,大腦構造或許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我曾在書上看到,近年來即便是精神分裂病也可用藥物大幅控制了。腦中有各種荷爾蒙複雜地相互作用,只要彼此之間的平衡稍有變化,心情或個性便會明顯改變。

當時我忽然想到,如果那方面的醫學研究今後繼續發展,說不定也能發明治療殺人兇手的藥物。

如果真有那種葯問世,我想我還是會服用吧。

雖然我只是因為想殺人便殺人,絲毫沒有罪惡感,但若能停止殺人,我還是想服用。到底是為什麼呢?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該從何寫起才好呢。

但願我能妥善說明我變成這種人的前兆,或者起囚。

四、五歲時,母親定期帶我去醫院。

醫生總是揉著我後腦杓的小肉瘤做觸診,然後取出畫有圖案的卡片,慢吞吞地不斷重複蘋果、蘋果、蘋果,同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醫生是想讓我也說蘋果。

不知與頭部的瘤是否有關,當時的我即使可以勉強理解別人對我說的話,卻完全不肯自己開口說話。

我的診療很快就結束了,之後母親總是會就我在家的情況和醫生談論很久。

醫生是個戴著眼鏡每次都低聲說話的人。當母親時而含淚敘述我的情況時,他會很有耐性地一邊點頭一邊傾聽,必要時也會低聲插嘴說明。

他經常以辯解的語氣說,這孩子欠缺……的百合心所以無可奈何,諸如此類。

……的部分會視情況更換,所以我不太記得。總之,有各式各樣的百合心,而我好像每一種都欠缺。

還有一次,醫生也曾用「沒有百合心是很嚴重的問題。」,或者「只要能讓這孩子找到某種百合心就好了。」之類的說法。

大家好像都有的東西,為何只有我沒有?小小年紀的我深感不公平。我總是懵懂地想,那我也要想辦法得到百合心。

從醫院離開後,被母親帶著四處辦事,也令我痛苦難當。

我早已習慣醫院,但若是去陌生場所,那個場所的陌生事物彷彿會以肉眼看不見的許多棘刺戳向我。

最讓我安心的,還是回到我自己房間,鑽進床鋪與牆壁之間的縫隙時。當我痙攣發作後,必然會在那裡陷入昏睡,母親還替我把吃的端到那裡。

某日診療後,母親去了百貨公司的特賣會場。

賈場的喧囂、色彩、氣味,當下撲天蓋地將我壓垮。

任由母親牽著手默默走路的我,其實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實際上也的確發生過好幾次),想必母親和任何人都不知道吧。如果這時醫生觸摸我的後腦杓,應該會發現,向來柔軟的肉瘤已膨脹成硬鼓鼓的疙瘩。

起初,母親會牢牢抓著我的一隻手,但她為了將她從成堆特賣品抽出的衣服攤開檢視,便會在一瞬間鬆開那隻手,然後就這麼一再重複抓緊、鬆開的過程。

趁著不知第幾次鬆手時,我離開母親身邊,走出人潮擁擠的區域。

如今回想起來可能是在辦古董展,沿著電扶梯對面的牆壁,陳列著座鐘、花瓶及用途不明的金屬用具,那裡只有小貓兩三隻。

我走了過去,立刻發現在玻璃櫃里有個小女孩。她有一頭金髮,用看似驚訝又似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四日相對的瞬間,周遭泛濫的色彩、攻擊性的喧囂,頓時陷入夢幻般的安靜。我立刻恍然大悟,那個女孩就是百合心,她竟然在這種地方,我本來根本不可能發現的,但是已經不要緊了。

過了一會母親來找我,發現我坐在玻璃展示櫃前的地板上,即使她拽我的手我也不肯動。

「怎麼,想要洋娃娃?」

我想母親很驚訝。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不聽話,還向她要東西。

母親看看價錢,對店員說,這個很老舊了呢,一邊面帶不解地沉思。不過最後,她還是把百合子(我在心裡很自然地這麼稱呼她)買給我了。

也許是因為每次去醫院,醫生總是交代她,無論如何,最好讓我愛怎麼做就怎麼故。

對了,母親曾在懷孕時想搭公車卻一腳踩空,腹部狠狠撞到台階邊緣,所以她認定我不說話都是她的錯。

包裝好的盒子里,也一同放入一些替換衣物和迷你奶瓶。百合子是樹脂做的古老喝奶娃娃。藍眼睛的周圍種了像小刷子一樣的長睫毛,把她放倒就會喀答一聲閉上眼。塗著紅色亮光漆的嘴唇非常小,其中塞著喝奶用的圓形短管。由於有那根管子,看起來也有點像她正要尖叫的驚嚇表情。

回到家,我便鑽進床鋪與牆壁的縫隙里。只剩我與百合子後,我立刻剝下綴有紅色蕾絲的深紅色天鵝絨衣服,甚至連小小的棉質內褲,也忍不住扯下來看個究竟。

百合子的下腹部微微隆起,中央埋著與嘴巴一樣的小管子,看起來格外淫靡。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淫靡這種字眼。

我湊近管子,試著窺看百合子的內部,但從狹小的洞口只能看見一片昏黑。

即便如此,百合子的心還是百合心,所以我已經不要緊了。

我每天都與百合子玩。

那些細節,像是病態夢境地在我腦海中鮮明重現。我讓百合子裸體站立,把奶瓶的水從嘴巴的管子倒進去,水立刻從下腹部的管子滴滴答答地滴落。而這時候的百合子則一直面帶驚嚇地張著雙眼。

接著我把她那圓滾滾的玫瑰色身體倒過來。腿根轉了一圈的雙腳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張開,其中的小小秘密花園便完全曝光,埋在裡面的管子切口有點突出。我把奶瓶也輕輕插進那根管子,汨汩倒水進去。

百合子就是我,我是空蕩蕩的容器,開在身上的管子無法關閉,無法停止東西進去與出來。百合子的恐懼是我的恐懼,我的恐懼是百合子的恐懼。頭下腳上的百合子緊閉雙眼,從宛如小島的嘴巴源源不絕溢出的水,浸濕了頭髮。

母親毛骨悚然地旁觀我成天與洋娃娃玩耍。

但我不知厭倦,娃娃的金髮永遠濕淋淋。

一再重複這樣的遊戲之後,我的內心似乎終於開始出現小小的變化。對於自己和世界,好像一點一滴地產生了免疫力。

我發現,就算開口說話,自己大概也不會壞掉。

不顧母親的憂心,我被編入小學的普通班。

我已經可以以幾乎不張嘴的方式進行簡短的單字應答,位於後腦頸部一帶的肉瘤,從外表也看不出來了。

雖說如此,我的內心仍有大半處在失魂落魄的狀態,只是睜著眼睛茫然眺望自己周遭的事物。我依然和百合子一樣。

如今回顧才知道,打從我懂事起就一直浸淫在獨特的厭惡感中。我無法貼切說明,就像舔著砂紙,就像裸身穿著癢得要命的毛衣……總之,周遭一切都有種帶著不明敵意,又癢又痛又刺眼的感覺。

而大人尤其充滿著壓倒性的力量。他們的身體大小、氣味、遣詞用字及表情乃至笑法,都帶有特別的威力,足以壓垮我。因此能夠與如此可怕的大人坦然對話的同學也令我深感費解又遙遠。

小學二年級的班上有一個功課很好的女生,叫做小滿。長得也很可愛,家境富裕,簡而言之,就是任何班級都會有一人存在的女王。

唯有這個女生,不知何故在我心裡的地位很特別。

班上同學經常去小滿家玩。

她的身邊永遠跟著三個女生扮演所謂的小跟班,在她們之外,還有十名男孩和女孩像是小跟班的跟班。

像我這樣的人當然只是站在最遠的地方默默旁觀,但即使我這種人跟大家一起賴在她家,她也不當回事,小滿就是有那種傲氣。不僅如此,偶爾,當我們目光對上時她甚至還會咧嘴一笑或對我點點頭。

雖然不到百合子那種程度,但小滿也有很長的睫毛。

小滿家據說本來是當地的大地主,在古意盎然的木造平房周圍,是一大片種了許多樹的院子。

在岩石環繞的池畔藤架下,放著陶制桌子及幾張圓凳,無論辦家家酒或捉迷藏,那裡都被當作中心基地。小滿與三個小跟班坐下後,剩餘的椅子該由誰坐,向來總會引發小小的爭執。

我從朱沒有想坐在那裡的念頭。

就算辦家家酒也不會派給我任何角色,玩捉迷藏也不會有人來找我:但我倒也沒有被欺負,所以我沒有任何感覺。

某日,大家正在傳閱漫畫時,我蹲在遠處,觀察著杜鵑花葉片上的蝸牛。

在小滿住的豪宅大院,連蝸牛都詭異地巨大,足足有枇杷那樣的個頭。

一旁,有個當時已不使用的老井,上面蓋著木製圓蓋。我發現那個蓋子邊緣有一處已經腐蝕,兀自開了一個握緊拳頭也塞不進去的小洞。

我明明覺得那裡好像會有蛇鑽出來很可怕,卻又覺得非湊近探頭一窺究竟不可、非這麼做不可,無法抗拒。

彷彿不是我發現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