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崩潰 尾聲

在診療所屋頂上盤旋得令人發毛的風聲,早上終於停止了。

窪島換上衣服,走到外面。颱風離去之後,留下涼意更深的海風,期盼已久的朝陽高掛在東方天空。海水浴場旺季已過,柔和的晨曦投射在帳篷已卸下的海屋樑柱,以及生鏽歪斜的果汁自動販賣機上。

悶在屋裡兩天的窪島獲得解放,心情愉抉地在海岸道路上散步。海面上的漁船、晾在堤防上的漁網、加工廠的機械聲,大大顯示島嶼已經開始活動。窪島和抱著嬰兒的少婦及推著手推車往田裡走去的農婦擦肩而過。

從本土出發的頭班渡船,抵達重新開啟的南方港口碼頭。要去公所分處、學校等地方的通勤客紛紛下船。窪島的搭檔、護士江上夏眉開眼笑地揮著手跑過來。已經有兩天沒看到她圓嘟嘟的臉,窪島鬆了一口氣。

「對不起,這幾天忙不忙?」

「一點都不忙。」

颱風期間,島上的人幾乎都不來診療所。是不想外出,還是體諒窪島?抑或心想江上夏不在,來也無濟於事?大概這些都包含在內吧。

有潔癖的江上夏有意無意地發出驚叫聲,隨即拉開緊閉的窗帘,用吸塵器仔細地清理她堅持一定塵埃滿布的診療室地板,再用拖把、抹布又拖又擦一番。玄關的門一開,患者們魚貫而入。

看完約平日兩倍的患者,上午的診療才結束。

江上在裡面房間的桌上打開自己的便當,窪島則打算到區長太太經營的民宿吃午餐。

電話突然響起。住在島嶼西南方山區的田野小屋中的獨居老人家屬,拜託窪島出診。老人似乎因在颱風期間到處走動而累倒。

江上也停止用餐,將寫上出診地址及電話號碼的紙條貼在大門上。窪島用一個月前才買的小汽車載著江上,循海岸道路往南駛去。窪島很擔心「倒地不起」這句話。他踩著油門穿過密集的民宅巷道,來到南方港口渡船發船處。有五名才剛到不久的中年釣客,坐在金屬長椅上專心地檢查釣具。道路愈往北愈窄,也愈傾斜,到老舊寺廟門前便沿路了。從這兒開始就屬山道,車子無法通行。窪島二人跑上雜草叢生的坡路,奔走於松樹和雜木交錯的林間。不久,視野豁然開朗,廣闊的田野映入眼帘。在幾乎快腐朽的屋子前面,家住港口附近的老人的家屬正等著窪島。

在內屋睡著的老人似乎相當健朗,窪島一看當場泄了氣,看來家屬說得不夠明確,窪島也會錯了意。老人昨天累倒是事實,但今天已經完全復元,想要起來活動,但家屬以必須靜養為由,強迫老人睡覺。

在家屬強烈要求下,窪島為老人打了一瓶點滴。他一邊喝對方端上來的茶水,一邊聽對方訴說颱風的災害,聽著聽著點滴空了。

回程,他們緩緩走回林中小徑。

太陽高掛,陽光穿透盤錯交叉的枝葉空隙,灑落在覆蓋路面的乾枯松葉上。在雨後有水滴殘留的雜草葉內側,傳出蟲兒的嗚叫聲。

寫著「防潮林」的細長木板標示旁邊,站著一名年輕女子。女子出現在這兒,似乎極為自然。被陽光晒黑的臉、剪得短短的頭髮、樸素的琥珀色洋裝,溶入背景之中,絲毫沒有不協調。光看上半身,說她是島上的少婦,也沒什麼奇怪。

不過,她不可能是島上的少婦,因為她們在這種場所絕不會穿裙子。

「什麼時候來的?」

窪島問智鶴。他曾猜想這個時刻終會來臨,而且也自信可以冷靜對應。但是,現實的這一剎那卻違反自己的意志,他的胸口緊繃,心臟像嬰兒般快速跳動。

「我坐剛才的渡船來,在診療所看到告示,才找到這兒。我把行李擺在門邊。」

智鶴對窪島微笑,並向江上點頭致意。

江上抱著黑色出診提包,露出溫柔的微笑佇立在一旁。窪島把汽車鑰匙遞給她,請她先回去。「卡沙、卡沙」,踩著乾枯杉葉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窪島和智鶴撥開突出的樹枝,弄掉蜘蛛網,走出樹林。漂浮著漁船的碧藍海面在芒草穗的彼端擴展開來,白色的浪濤湧向層層的斷崖。

離道路不遠處,矗立著一間壁面剝落、四周被雜草包圍的廢屋。二人在屋前的大圓石和橫倒在地的洗衣機上坐下來。

窪島的情緒稍微緩和下來,上下打量坐在石頭上的智鶴。除了頭髮和膚色之外,她和一年前沒有兩樣,美麗依舊。

「你都在哪兒?曬這麼黑。」

「我一直待在九州,在藥局長認識的漢方醫院工作,每天煎藥很有趣。上個月我回媽媽那裡。」

智鶴拔起手邊的雜草,伸直腳,把草撒在裙子上。

「你被傳喚出庭過嗎?」

「只有一次。只問我是不是雇了偵探社。我的證詞似乎無關緊要,因為他們說我不是當事者。」

「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你說。」智鶴看著鞋尖,似乎有所覺悟地說道。

「你是新鄉理事長的情人嗎?」

「不是。」她立刻回答。

「你媽媽是嗎?」

沒有回答。智鶴撿起白色石頭,在手中玩弄著。

她站起身,擺出大動作,猛然將石頭擲向海上。石頭一度飛在空中,最後墜落在芒草穗的彼端。

她深呼吸,等心緒平靜之後,轉過身子。

「我和媽媽都跟叔叔認識很久了。爸爸是在叔叔東京的醫院去世的。媽媽在爸爸住院期間和過世之後,很受叔叔照顧。他們或許有男女關係吧,我沒看到,也沒問過。」

為求諒解,智鶴以乞求的眼神望著窪島。

「相簿中抽掉的照片呢?」

「那是媽媽,我和叔叔一起拍的照片。」

「是新鄉理事長命令你接近我的?」

「命令?」智鶴臉上抗議的僵硬表情隨即被悲傷的神色所取代,她將視線投向地面。

「事情沒那麼誇張。叔叔到我家,問我有關醫院的事。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到醫院上班雖然是藥局長介紹的,不過卻是由叔叔拜託藥局長的。我對叔叔向來無話不談,當然也談到並森行彥死掉、醫院氣氛凝重之類的話。叔叔很感興趣,要我以後知道這方面的消息就告訴他。後來,我就在藥局長室前面,聽到藥局長和你談的那些話。」

窪島覺得有必要修正自己的判斷。經過這一切,再度和智鶴相逢,似乎很難認定她是那種會搞大陰謀的人。

「你不知道新鄉理事長的企圖嗎?」

智鶴仍然低著頭,用鞋尖踢地面的雜草。蜻蜓停在她的肩上,很快又飛走。

「我哪會知道?叔叔是醫院的經營者,對其他醫院的事當然不會漠不關心,我以為他和我一樣,好奇心也很強。而且,他還答應保守秘密,我做夢也想不到告訴叔叔這件事,會使事情變得這麼嚴重。我欠了叔叔不少錢。大學的時候,媽媽匯給我的錢是叔叔的。我很笨,一直到畢業都不知道。」

靜謐的山中荒田,只有智鶴的聲音在回蕩。她的聲音逐漸嘶啞,語氣變得有點自虐。

「你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叔叔了?」

「嗯,因為叔叔想知道。」智鶴啜啜鼻子,抬起快哭出聲的臉孔。

「包括我的事?」

「對不起。我告訴叔叔說我喜歡上你。這種事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說。」

「偵探社的調查報告呢?」

「名義上是我聘僱的,但事實上是叔叔用我的名字,因為我提過良美很可疑。叔叔是那家偵探社的老主顧,有的是辦法。後來他突然遞給我調查報告,讓我嚇了一跳。那時我正打算和你商量是否要拜託美紀子。調查報告查出良美和拓磨的關係,令我好興奮,可是,要跟你說明這件事,實在不知從何說起。所以,我故意用我的文書處理機重打一遺,再拜託美紀子來見你。」

窪島相信智鶴的話,否則她何必跑到這裡來撒這些謊?難道是新鄉理事長派她來的,為的是要封他的嘴?豈有此理!誰會告訴人家說自己被女人騙了?

「後來的那些也是偵探社調查的?」

「不是。我向叔叔嚴正抗議。我說謝謝他的幫忙,但請他不要再擅自為我做這種事,否則我不再告訴他這些事了。」

窪島有一個疑問:「為什麼那個關東醫科大學的教務主任會對我們那麼親切?」

「那沒什麼呀。井川老師的電話應對態度本來就不對,是應該那樣子的嘛。」

智鶴噙著淚水,好不容易露出微笑。

「可是,你似乎對直接去問人家很有自信的樣子。」

「我哪有自信?我只是覺得應該會有辦法的。你應該聽到電話中除了井川老師的聲音之外,還夾雜有其他講話的聲音吧?那聽起來似乎是在指正井川老師的態度。」

這時南方港口傳來擴音器低沉的聲音。碼頭剪票處廣播說,渡船在十五分鐘後啟航。

「你這麼說之後,叔叔就不再插手了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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