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崩潰 第二節

度過無法入眠的夜晚,離職的日子繼之來到。

國立J醫科大學腹部外科的三名人員,一齊來到門診大樓原來的副院長診察室。乾向窪島揮手,「喂」地打了一聲招呼。

吳竹醫局長把病房的指示圖攤在桌上,向J醫科大學的講師大略說明病房的配置。講師似乎想討敗戰者的歡心,數度點頭稱是。

工作交接得很順利。

窪島在報章雜誌看過醫院整個科全部換人的消息,做夢也沒想到真的給自己碰上了。在這種情況下,彼此爭奪患者的糾紛時有所聞。就這點而言,吳竹醫局長和對方的講師表面上都能維持紳士風度,算是難能可貴。

窪島受命將自己的患者轉移給乾。他帶乾到外科病房,介紹給病房護理長認識。

「敝姓乾,以後麻煩你了。」

「別客氣。」

「你隨時都可以傳喚我。我抱著電話和B.B.Call睡覺。」

旁邊的護士嗤嗤地笑。窪島把患者的病歷排在桌上,逐一向乾說明。

「謝謝。才聽這麼一次,腦筋記不起來。」

「慢慢就習慣了。」窪島陪乾一起去巡房。

「我說過,我和這次的人事安排毫無關係,我可什麼都沒做,只是恰好輪到我派離大學而已。」乾頻頻解釋。

「別再費口舌了。你們打贏了,把胸膛挺高一點,好不好?」

窪島將鬱悶一股腦兒宣洩出來。

「好、好,我知道。」乾依約定不反駁。

由於吳竹醫局長的指示,這一周除緊急手術外,其他手術一概不接,另外,也受到副院長辭職的影響,病床比平常空出許多。

這一周內,胃切除和膽結石的患者略微提早出院,剩下的多半是短期內不太可能出院的長期住院患者。

才介紹一兩句話,乾就像什麼都知道似的,興緻勃勃地跟患者攀談起來,而且,對每個人都如法炮製,窪島終於忍不住把他叫到走廊來。

「你稍微節制點好嗎?你明明知道他們患什麼病的。」

「我知道呀,生病有一半可以靠打氣治好。以後,我要按我的方式做。像你那樣板著一張臉,本來會好的病也好不起來了。」

他們來到重病的患者房間。患者是六十八歲的男性,罹患已經無法切除的胃癌,兩個月前,窪島替他做分流術,本來預定手術後兩周出院的,但因為癌症導致腹水積存,所以暫時還不能出院。

窪島輕輕叫喚因注射麻藥而昏昏欲睡的患者。患者的腹壁因腹水積存而鼓起。

「喂,窪島醫師來啦。」陪伴在一旁的患者妻子搖搖患者的肩膀。

「哦。」患者慢慢張開眼睛。

「對不起,我今天就要離開醫院了。」雖然窪島已經說過兩次,但患者馬上就忘了。

「這樣子啊?那我的腹水誰幫我抽呢?」患者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窪島。

「這位是乾醫師,從今天起由他來診治。」

「敝姓乾,好好加油。」乾在稍遠的位置打招呼。

「一周針刺抽水兩次。不過,很快又會積水。」窪島向乾說明。

「是嗎?」乾淡淡地回答。

窪島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出病房。其他患者不談,這名患者顯然不可能再見面了。

來到走廊,乾抱怨道:「沒必要一周抽兩次水吧。我們對這種患者就不怎麼抽水。」

「積水很難受的。」

「用利尿劑讓他排尿就好了嘛,那反而比較不消耗體力。」

「利尿劑沒有效。」

「有效啊。只要增加劑量,或換不同種類的葯就可以了。」

「你不幫他抽嗎?」

「沒有必要,你的作法不對。」

窪島怒火上升,就算大學再怎麼不同,也犯不著說這種屁話。

「如果你不願意幫他抽,我回來幫他抽。」窪島大聲吼道。

「好、好。這個患者就照你的方式做。」乾不耐煩地說。

窪島打開護理站的房門,看到意外的景象。

護士們在桌子後面排成兩列等著他,裡面還有穿便服沒有上班的護士。從後列走了一名捧著花束的護士,是穿著工作服的梶理繪。

「事情太突然,來不及舉辦送別會。請保重。」

梶理繪遞給他花束,還和他握手。

「謝謝。」辭職的惆悵在這一瞬間才浮升至窪島的胸口。

窪島帶著乾到醫師室休息。窪島坐木椅,乾坐沙發。一個半月前,他才在這屋子和副院長、近田三人討論並森行彥停止呼吸的事。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

「下一次要接收哪家醫院啊?」窪島調侃乾。

「真尖酸。你到底要欺負我到什麼時候?」

「到今天為止。」

「真的嗎?」

「我們朋友一場,你竟然欺騙我。我相信你是無可奈何的,不過,我暫時不想再和你碰面。」

「真固執。你反正會回大學吧。剛開始大概沒什麼事做,來這兒找我玩嘛。」

「我不回大學。」

「那要去哪兒?」

「還沒決定。」

「怎麼會這樣呢?」乾一副困惑的表情。

下午,窪島輪流到各科告別。小兒科主任野野村正在主任室看英文雜誌。

「聽說你們全部撤出了,明天就是自由身啦。」頭髮斑白的主任微笑道。

窪島以前就想直接詢問主任有關挖角的事,現在既然辭職了,問什麼都不用顧忌。

「聽說主任最近也要辭職?」

「聽誰說的?我並沒有這種想法。」主任微微皺起眉頭。

「聽說您要去關東醫科大學的第二醫院?」

「關東醫科大學的第二醫院?」

主任的表情僵了一下,但隨即露出愉快的表情,搖頭笑道:

「這玩笑開得真妙,這家醫院到底在什麼地方?」

窪島決定還是到藥局長室走一趟。

「可惜留不住你。」藥局長面向桌子,像木偶般圓筒狀的軀體站了起來。

「山岸小姐請假嗎?」窪島客套一番之後,問道。

「智鶴啊,她休假。你對她有興趣嗎?」藥局長的大臉浮現好奇的神色,用揶揄的口吻問。

「是個美人嘛。」

「智鶴去九州親戚那兒,兩個禮拜後才會回來。」

「你對山岸小姐很了解嗎?」

「當然不是什麼都知道,不過,知道個大概,我待她就像爸爸一樣。如果不是什麼太特別的事,我可以告訴你。」

「您知道她的就職保證人是誰嗎?」

「是我啊,介紹她來這兒的也是我。很可惜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和她媽媽是老友。」

窪島想起智鶴的母親從事醫療事務。

吳竹醫局長帶著窪島和近田,來到醫院前面大樓的地下咖啡廳。

窪島向醫局長表明要辭離醫局。

「你看上哪個醫局了?」醫局長以警戒的眼神觀察窪島的臉色。

「沒有。」

「那你以後怎麼辦?」

「在家休息一陣子,然後再看看有哪兒可以去。」

「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還是你打算到哪家癌症中心應徵,當研修醫師?」

「我現在沒有這個念頭。」

「你不想當外科醫生了?」

「或許。」近田一語不發,靜靜看著他們兩人應答。

「喏,窪島,誰都難免有內疚的時候,但是,這樣才會成長。這世上沒有完美的醫生,我不知道你到底什麼地方過意不去?」

醫局長試圖說服他。

「沒有。以後醫局長就會知道原因了。請讓我辭職。」

「還是那麼固執。」醫局長嘆一口氣。

「隨你便吧。你不到大學來也無妨。不過,你不用辭職,就好好休息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