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弱點 第一節

上一次窪島到M縣國立M大學醫學院第一外科教室,已經是兩年半以前的事了。

從正門進去,穿過裝潢現代的附屬醫院打磨過的石砌走廊,周圍的景象迥然一變。像沾染污物的泥色鋪裝道路一直延伸,遠遠的深處,一座古老乾枯的灰黑色水泥建物,像擠在狹小角落般地矗立著,背景是一片陰霾的天空。

一樓便是第一外科教室。

走廊只能用「骯髒」來形容。兩側擺著寄物櫃,寄物櫃之間堆放著舊雜誌、廣告單、球箱、用途不明的布條等等,不像通道,反倒更像置物間。牆壁已經風化到眼看就要剝落的程度,舊書和消毒水的氣味之外,內側的動物實驗室還流泄出類似腐肉的氣味。

在另一方面,約十塊榻榻米大的醫局長室內部卻井然有序,和走廊的模樣簡直有天壤之別。地板磨得很乾凈,牆壁重漆成灰褐色,沒有明顯的污痕。中央擺著乍看很豪華的接待用六人座沙發組;窗邊有書櫃和大桌子,小個子的吳竹醫局長面對它們坐著。

醫局長回過頭來招呼窪島,請他在椅墊柔軟的沙發上就座。

對面牆上的木頭名牌,就像柔道場的名牌一樣,掛了四排。那是所有醫局員的名牌,按醫院分別掛著。在高宗綜合醫院部分,當然掛有四嶺副院長、近田和窪島的名牌。

名牌旁邊貼著M縣和J縣的略圖,略圖上畫有M縣和J縣中等規模以上的醫院,分別塗上紅、藍、黃、黑四種顏色。窪島不太清楚顏色的意義。

「紅色是本校,藍色是J醫科大學,黃色是關東醫科大學,黑色是東京的大學。」醫局長視線投向地圖,解釋道。

「紅色佔優勢喔。」

M縣紅色佔壓倒性多數,其餘是黑色。J縣則紅、黃、藍交雜。紅色大多在K市及其周邊。

「藍色擴展很快,黃色也不容忽視。」

「就像戰爭?」看到這張地圖,可以切實感受到以前乾所說的話。

「那也太誇張了,這就是制度嘛。從明治時代延續下來的制度,不,甚至從江戶時代,醫生就被人依診所區分成各種顏色了。本來這個制度的用意,是希望透過各大學醫局的相互競爭來提升醫療品質,絕不是要讓同一票人共享好處的。」

醫局長以平和的語氣,像教誨般地說明。

「說得是。」

「只不過,因為有這一套制度,不努力的話就會變成斗輸的狗,這也是事實。我認為競爭應該在可以提升醫療品質和收益,以及提供患者充分服務的情況下進行才對。」

「是的。」

醫局長約四十歲出頭,個子小,沒有贅肉,可以讓人感受到潛伏在體內的鬥志。雖然眼神溫柔,但不像悠哉自如的研究人員,有著一張身經百戰的資深臨床醫師的臉孔。

「只要醫局制度存在,醫局為了擴展,就需要關係醫院。沒有關係醫院,醫局員的生活就沒有保障。生活沒有保障就招攬不到醫局員;招攬不到醫局員,醫局就無法存續。如何在這種現實之下從事好的醫療,便成了我們的課題。」

「是的,我了解。」

醫局長翹起腿,雙臂抱胸,上身微微挺出,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是這樣子,昨天西嶺副院長打電話來,說你不願配合解決醫院的醫事糾紛,他很傷腦筋,拜託大學這邊幫幫忙。那糾紛我們這邊也聽說了。之前,西嶺先生一直說不會讓大學受影響,但看來這一次事情相當棘手。你不能幫忙嗎?」

「如果副院長用別的方法解決的話,我很願意幫忙。」

窪島向醫局長說明並森行彥手術後的經過、和並森良美交涉的經過,以及副院長強迫在他簽名的文件內容,還有自己麻醉並無過失。不過,他並沒有提到自己和智鶴的調查內容和謀殺之類的話。他心想,現階段還不適合讓醫院外頭的人知道。

副院長似乎也沒有對醫局長說,窪島認為這是謀殺事件。

醫局長聽完,伸伸懶腰,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

「是這麼回事啊,挺麻煩的。」

「我不能簽名。」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這牽連很多問題喔,尤其現在正是西嶺先生就要坐上院長寶座的時候。草角會長也有他的立場。而最壞的狀況是,問題會牽連到大學的人事。這已經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了。」

「我認為這從頭到尾都是我個人的問題。因為我沒有過失,所以我不能簽名。」

窪島心裡早有底,昨天既然對副院長那麼說了,事情絕不會就此了結的。但是,就算被醫院開除、被醫局除名,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他絕對不簽名!

「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這是解決事件的權宜之計。我想西嶺先生也說過了,雖然你在文件上承認過失,但並不會蒙受實際的傷害,你就不能妥協一下嗎?」

「不能。」

工作方面的事,副院長怎麼說,窪島就怎麼做。可是,這次另當別論。

「你不認為自己很任性嗎?高宗綜合醫院是我們醫局很重要的關係醫院,如果斷了這層關係該怎麼辦?你可就剝奪了後輩們寶貴的研修機會。」

「抱歉,我辦不到。」

窪島明白再怎麼爭論都贏不了,他低下頭,咬著嘴唇。

「真傷腦筋。」

醫局長有氣無力地說,緊繃的氣氛也隨之鬆懈下來。

「沒辦法了。」醫局長一副死了心的口氣。「我就跟西嶺先生說沒辦法說服你。你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窪島心有疑惑。

「我很忙,沒辦法再招呼你。既然你拒絕了,再談下去也沒用,只好考慮其他辦法。」

「我會怎麼樣?」

「我提個案子,明天起你回大學,那邊我再派個人去頂替你,看看草角會長願不願意。不過,我想不怎麼樂觀。」

「我……可以不用離開醫局嗎?」

「離開醫局?怎麼會?我還要你明天開始每天都到醫局來上班呢。你可以暫時不用去高宗綜合醫院,等適當的時候我再帶你去辭職,打聲招呼。」

事情意外的發展,令窪島腦子一片混亂,沒辦法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醫局長坐回桌前的座位,把椅子轉了過去,背對著窪島說:回去吧。

當晚,智鶴又約他到小酒館去。聽到醫局長這麼說,智鶴毋寧是高興的。

「這不是很好嗎?辭掉小氣巴拉的醫院,大學也沒有不要你。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怎麼說呢?我想我現在已經變成有待觀察的人物,要被帶回大學冰凍起來了。」

「那麼,乾脆大學那邊也辭掉,換個地方工作,不是很好嗎?」

智鶴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也不是不行,只不過現在要換到J醫大,恐怕沒辦法……J縣的大醫院很難進去。」

「那麼,就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我跟你走。」

「你開玩笑的吧?」

「我是正經的。」

「謝謝。我會考慮。」

窪島覺得,現在到哪一個縣市的哪個醫院都無所謂。再怎麼為醫院或大學賣命,如果在前面等著的,是像副院長那樣的未來,那麼他寧願和智鶴一起悠哉地過日子。只不過,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母親。母親絕對不會想離開現在這個留有父親回憶的家。想到這一點,他就希望能在J縣的醫院工作,畢竟這是窪島當醫師的大前提。

倘若跟母親說要和智鶴去遠方,母親大概會生氣。要是邀她一起去,母親一定會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而一口回絕。對母親來說,這是嚴重的背叛。母親希望窪島留在身邊照料自己年老後的生活,才讓他去念醫學院的。

「謀殺事件要怎麼處理呢?」智鶴改變話題。

「我已經全部跟副院長說了,接下來就看副院長怎麼做。」

「這樣好嗎?」智鶴語中帶刺。

「那你說該怎麼辦?」

「把事情揭發出來,不能放過兇手。」

「你以前可沒這麼說。」

「那是因為顧及你的立場,現在可沒什麼好顧慮的了。殺人者應該受到懲罰,否則你的罪名也沒辦法完全洗清。」

智鶴以充滿熱情的眼神看著窪島。

「我現在也沒什麼興緻了。而且,事情也不像嘴巴說得那麼簡單。和副院長談過之後,我多少了解一些事情。副院長的說法也沒有錯。在現階段,就算告發那幹人,也不能判他們有罪,反而可能被告誹謗。總而言之,就是沒有證據。」

「證據應該去找呀。如果不制伏那幹人,你以後還會受害。」

「沒辦法呀,哪裡還找得到證據?」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任何犯罪都有弱點,這個案子乍看天衣無縫,但注射器的針頭折斷,更換了三路活塞,就是『偶然』在惡作劇,如果沒有它的話,甚至不能證明有犯罪。不過,為了達到天衣無縫,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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