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決 第六節

翌日,十月三十日星期二早上,副院長在巡房之前,特意到門診大樓窪島的診察室。「傍晚看完診後,到我房間來,有重要的事情。會長也會來。」

該來的終於來了,窪島想。

「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說。」

「是嗎?到時候好好談吧。」

副院長拍拍窪島的肩膀之後走出去,原來溫和的容貌才一周就顯得蒼老許多。

草角會長坐在長椅上,副院長則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等著窪島。

「我馬上就走了。」草角會長將肥胖的軀體往內側挪,空出位置讓窪島坐。

「聽副院長說,他有話要跟你說。你們是相同大學醫局的前後輩,所以這是屬於副院長和你之間的談話,跟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個人也想跟你稍微談一下。」

草角會長用那對和肥胖的臉不甚協調的細小眼睛看著窪島。

「我經營這家醫院十五年了,我把醫院的員工都看成自己的家人。而這家醫院也的確是像大家庭般的好醫院,我希望你也能以家庭一份子的立場做些事情。」

「做什麼事?」

「家有家規,要考慮全家的和諧。我希望你能遵守家規,不要破壞和諧。服從長輩也是重要的家規之一。如果大家都隨便亂說,便會破壞和諧,醫院的氣氛將會變得很凝重,這時候受害最大的就是患者。懂嗎?」

「嗯,我懂。」

草角會長並沒有搬出「為患者著想」那句老掉牙的論調,他說的這番話基本上是對的,而窪島也一直忠實地信守這個家規。

「我絕對不是說不可以說出自己的意見。每個單位都可以充分發表議論,只不過,我希望最後要遵循長輩的決定,這是組織的原則。一旦有人破壞這個原則,導致醫院受到傷害,這就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已,也是分發這個人的大學的問題。身為上司的人,領導能力也會受到質疑。我希望事情不要演變成這樣。」

窪島視線向下,默默地聽著。這不僅是威嚇,也是最後通牒。

該怎麼辦?

「就是這些啦,接下來,你們倆好好談談。」

草角會長搖晃著肥胖的身軀,走出房間。

「怎麼樣?先聽聽你的話吧。」

副院長把剛才一直在擦拭的眼鏡重新戴上,然後說道。

窪島還在猶豫。將真相告訴副院長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副院長聽到這個真相,想必是不會高興的。

但是,這些日子他和智鶴拚命追查真相,又是所為何來?如今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能撤退了。

窪島下定決心。

「這個事件的犯人,是神田十和子和並森良美。」窪島毅然說道。

「事件?你所謂的事件是指那件醫療事故?」副院長反問。

「那不是事故,而是巧妙設計的殺人事件。」

「怎麼可能?那是事故!」

副院長露出彷彿突然被捲入意外災難的困擾表情,搖頭否定。

「不是,是謀殺。」

窪島滔滔說明自己怎麼發現神田十和子和並森良美的罪行,以及兩人的關係。不過,有關智鶴的事和城崎的名字,則隱諱不說。

「是嗎?」副院長深嘆一口氣。

「其實我已經聽近田說過你懷疑神田小姐的事了。光是這一點我就很不以為然。現在,你竟然連患者的太太都說成犯人,這就太嚴重了。」

「這是真的。」

「我沒說是假的。真實也有各種形式,在你的主觀世界中,它大概是真實的吧。你自己要怎麼信,都沒關係。但是,大聲喧嚷就不行了。你說的都只是想像,完全沒有證據。」

「良美方面的推論正如副院長所說的,但是,神田十和子的罪行卻有證據,就是三路活塞。」

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得說服副院長相信。

「這有什麼用?」副院長一副反彈的口吻。

「檢驗的結果姑且相信,畢竟那是專家做的。問題是,那個三路活塞真的是並森行彥手術的時候用的那個嗎?憑什麼說你在垃圾場撿到的就是那個三路活塞?有寫名字嗎?注射器的破片,那東西又能有什麼作用?注射器的針頭斷掉,這在醫院是稀鬆平常的事。」

窪島被問到自己沒料到的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說:

「指紋,上面應該會留下神田的指紋。」

副院長誇張地攤開雙手,做出慨嘆的模樣:

「指紋?你想那個三路活塞有多少人摸過?要不要賭一賭?上面大概也有你的和做檢驗的『東西製藥』那批人的指紋。」

窪島的熱勁逐漸冷卻,他明白副院長根本就不相信。

「是嗎?不過,我調查的事中也有可以確認的,例如並森良美和並森拓磨的婚外情。在付錢之前,請副院長務必確認這件事。」

「我已經確認過了。」

「哦?」

「這種事用不著你自己花大錢去請偵探社調查,會長早就叫人調查了,我們都很清楚這件事。」

副院長不悅地扭曲臉頰,啐口說道。

「為什麼不拿這個理由拒絕對方的要求呢?」

「我想過了,但是,沒有用。夫妻關係再怎麼樣,事故就是事故,沒辦法改變丈夫死在我們醫院這個事實。交涉金額時,可以拿出來殺價,但也只能這樣。如果全面拒絕要求,揭發患者太太的醜聞,那就成了互揭瘡疤,最後輸的還是我們這一邊。」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或許有用,但是,就算我們贏了,形象也大受損傷,我們不能冒這種險。行不通的,我們只能忍耐吞下對方的要求。」

一種撞到鐵板似的無力感,在窪島體內漫開。窪島沒有出口,一籌莫展。窪島連話都懶得說了。

副院長突然用強硬的語氣追擊窪島:「我明白你的話,不過,那幾乎都是幻想,沒辦法採信。我倒希望你考慮別的事情。」

「要我考慮什麼事?」

「和並森良美的交涉基本上已經了結了,就是一億元。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當中保險公司願意付多少。我當然希望它付越多越好,所以特意費心寫了這份申請書,就剩你的簽名而已,你看看。」

秋天的太陽已經西沉,副院長室內變得相當陰暗,副院長站起來打開日光燈,然後把桌上的提袋拉過來,取出一張文件遞給窪島。

窪島打開文件,閱讀內容。

事故經過報告

並森行彥的手術於九月二十五日,在本院開刀房第一手術室進行。全身麻醉自午後一時起,由窪島醫師施行。氣管內插管在一時八分插入。手術由近田醫師執刀,從一時二十分開始。手術內容為針對十二指腸潰瘍做廣範圍胃切除術。過程順利,麻醉為GDE,肌肉鬆弛劑使用麻斯隆。手術中的麻醉,血壓、心電圖、尿量都很正常,沒有明顯異狀。然而,四時四十分手術結束後,麻醉蘇醒之際,窪島醫師未確認患者是否恢複自發性呼吸,即指示注射麻斯隆解毒劑帕勒斯基鳴。由於麻斯隆仍殘存在血液中,患者僅是暫時性恢複呼吸,窪島醫師未察覺此事,便命令護士送患者回病房。結果,在推送途中,因帕勒斯基鳴失效,殘留的麻斯隆導致並森行彥停止呼吸,接著陷入心跳停止狀態。雖施行急救,心脈一度恢複,但終於在重度腦缺氧狀態下,於翌日上午五時十三分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如上。

高宗綜合醫院副院長西嶺治郎

醫師近田徹

醫師

窪島震驚,一瞬間還無法相信上面的內容,話也說不出口,簡直就像腦袋瓜被鐵槌敲了一般。但很快的,怒火升上來。

胡扯!什麼叫多少承認一點過失?這根本是要我承擔所有的責任!

「要我承認這個?」窪島聲音顫抖地問。

「沒錯,你只要在空白的地方簽名就可以了。」副院長綳著圓胖的臉,點頭說。

「這東西,我絕對不承認。」窪島用手把文件推回去。由於太過氣憤,手腳都微微發抖。

「喏,窪島。」副院長想微笑,卻又辦不到,只見他把扭曲得怪模怪樣的胖臉探到窪島眼前。

「我儘力了。可是,保險金是按照過失的程度支付的,冠冕堂皇的文詞根本行不通。輕微的過失,理賠金額當然就少,不想打官司爭取,就只能靠自己付。要保險公司付錢,必須有客觀上可以被接受的過失才行。這麼寫絕對行得通,你就不要再多說了。」

冰冷的恐懼緊緊勒住窪島的胸口。這是陷阱!副院長、近田、草角會長要把責任全推給我,自己則逃之夭夭。

「我的立場呢?我怎麼辦?」

「你不會怎麼樣。或許會被紛爭排解委員會叫去斥罵一頓,不過,也只是那麼一次。你完全不用擔心會被吊銷醫師執照。因為是和解,所以不用擔心審查的文件會被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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