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決 第一節

兩天後,星期三。

由於決定和近田攤牌,窪島的心情從早上就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

在同科的年輕醫師之間,畢業學年的先後有絕對的影響。尤其在外科方面,像窪島晚了近田兩年,就得變成軍隊階級般的從屬關係。當外科醫生兩年半,窪島在手術和管理患者方面,都將近田的教誨奉為金科玉律,不曾違抗過。

今天他非攻擊近田不可。

攻擊會有何反應?能夠說服他嗎?窪島籠罩在從未經歷過的不安中。

草角會長早上就來到副院長的診察室,悄聲地交談著。因此,原本該由副院長診察的患者,都陸續轉到窪島的診察室來。門診總算在十二點半結束。

幸好今天下午沒有排手術,近田結束巡房,到門診部看X光片,窪島趁機邀他吃午飯。

兩人並肩走在商業區的人行道上,隨處可見身穿深藍色或茶色制服的女性上班族。本來除了工作之外就絕少開口的近田,現在更是沉默不語,窪島也畏怯地不敢開口。

走了大約一百公尺,看到一家外觀白凈的家庭餐廳連鎖店,寬敞的店內才坐了六分滿,窪島將近田帶到最里側的座位。

「什麼事?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近田神情疑惑地看著窪島。

窪島決定單刀直入:「聽說你曾經和開刀房的神田十和子交往過,真的嗎?」

「真的或假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近田不動聲色地反問,窪島原本以為會遭來一頓怒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現在這個樣子反倒使他有點亂了陣腳。

「這對我很重要,請你告訴我。」

窪島不甘示弱地瞪著近田深沉的眼睛。沒多久,近田似乎瞪輸了,移走目光,視線遊走在虛空中。

「是啊,是交往過。大概交往了一年半,半年前分手了。」

「沒有動過結婚的念頭?」

「一點也沒有。她應該也知道。這件事本來就是她主動的。」近田以傲慢的語氣啐道。

「最後是你拋棄了她?」

「分手不是誰拋棄誰吧?只是要好聚好散並不是那麼容易。為什麼這對你很重要呢?」

「因為她是殺並森行彥的兇手。」

窪島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屏息說道。

近田似乎一時之間無法體會話中的意義,露出不解的表情,接著嘆了一口氣,以責備的眼神看著窪島。

「你說什麼?那是個意外!」

「不是,那是謀殺!」

窪島為了讓近田明白,拚命說明這一陣子的情況:在廢棄物處理場發現三路活塞、檢驗的結果、對麻醉記錄的懷疑……近田一邊吃著女服務生送來的咖哩飯,一邊靜默地聽著,不過,在窪島喘息之際,他卻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冷笑。

「哼,你又想出一些天方夜譚的事。按照你的說法,她是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注入麻斯隆的?」

窪島依照他對智鶴所說的,詳細說明兇手如何玩弄三路活塞和點滴筒的把戲。

「這樣啊?能夠牽強附會到這個程度,倒也挺厲害的。」

近田一點也不相信。

「你要天馬行空亂想,那是你的自由,只不過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為什麼她非得干出這種事不可?」

「你不明白嗎?這是她對你的報復,你是並森行彥的主治醫師,她想陷害你,所以設下這個陷阱。」

「混蛋!」

這一次近田真的火了,額頭浮出青筋,臉頰微微抽搐,接著身子前傾,一副要揪住窪島的模樣。

「我沒做什麼值得她憎恨至此的事,你給我適可而止吧!」

「不,這件事你有責任,我需要你的力量來跟她對決。」

窪島的臉頰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疼痛——近田徒手揍了他一拳。

「聽好,窪島,那是意外,而且是你搞出來的意外,還把大家都拖下水。你知道現在副院長和草角會長為了處理這件事,有多傷腦筋嗎?如果再讓我聽到這種胡言亂語,我可不放過你。」

近田踢開椅子,站起身,抓了帳單離開座位。

窪島摸著臉頰,承受挫敗的滋味。

窪島回到外科門診部時,副院長的指示已經等著他。護士轉交一張紙條,要他到副院長室一趟。

副院長正在看著攤放在桌上的三本書,每一本似乎都和醫事糾紛有關。

「真是煩人,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為什麼外科醫生非得搞這種事不可?動手術比處理這種事好太多了。」

「交涉不順利嗎?」

「倒也不是。患者的太太后來又來了,氣氛還算不錯。」

「要求多少錢?」

「已經降到一億元。我告訴她絕對不可能超過這個價錢。本來還可以再殺一千萬的,不過,考慮患者的年齡,也許就現在的行情來說,一億元是合理的金額。」

「這一億元是由保險出嗎?」

「希望是這樣,大概也是這樣吧。不過,就像我跟你提過的,中間有一點問題。保險是根據過失給付的,所以我們必須多少承認一點過失才行。」

「我的過失嗎?」

「不,三個人的過失。你、近田和我。我不會把責任推給你一個人。」

窪島有一股衝動,恨不得就在這兒將一切事情告訴副院長。那不是意外,而是神田十和子一手主導的謀殺事件,沒有必要讓我們三個人去承擔責任。

話並沒有說出口。近田憤怒的臉孔和臉頰挨揍的疼痛記憶,令窪島躊躇不前。如果告訴副院長,近田恐怕會怒上加怒。而且,現階段副院長會不會相信他,恐怕也是問題。

副院長嘴唇一松,浮出造作的笑容。

「怎麼樣?願意讓我全權處理嗎?我會考慮保險申請書的內容,絕不會說是你的錯。」

窪島心情很亂,明明沒有過失,就算只是「多少」承認一些,也不甘心。可是,另一方面,卻也有乾脆讓副院長去搞定一切的念頭。

到底該怎麼辦?

他考量如果宣稱神田十和子是兇手,並森良美恐怕會控告院方。對院方來說,謀殺比過失還要嚴重,保險更不會給付。為了避免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院方大概會堵住我的嘴吧。而這股壓力會來自何處?來自副院長,還是直接來自會長?抑或透過大學的醫局?

煩人的事堆積如山。

「讓我考慮考慮。」窪島說完,走出副院長室。

當晚,他正在電話前遲疑著,反倒是智鶴那邊打了過來。

「你看,我不是說沒必要和近田醫師談嗎?」

耳際響起開朗的聲音,令窪島心情大為寬慰。

「我很頭大,接下來該怎麼辦?」

「繼續努力呀。你大可說你完全沒有過失。如果院方硬要你承認,你就說你要辭職。」

「要說得這麼絕嗎?」

事情並不像智鶴說的那麼單純。他是國立M大學醫學院第一外科醫局派來這家醫院的。副院長和近田屬於同一個醫局,背叛他們二人和院方,就形同背叛大學醫局。真的這麼做,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再想一想。對了,我想跟你談一件有趣的事,明天晚上能不能在車站前面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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