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迴路 第一節

醫院的氣氛變了。

並不是由於昨天和並森良美的談話內容在醫院同仁間傳了開來,因為變化從昨天早上就開始了。

外科大樓和開刀房尤其明顯:護士們沒在閑聊,更別說開玩笑,對窪島的態度極為公事化,絕口不提工作以外的事。他一走進護理站,原本聚在一起的護士們馬上就停止交談。

原因在於我不應該問藥局長和護士們那些話,窪島自我反省道。她們大概覺得,並森行彥的死本來只是醫師們的問題,現在似乎連護士都要追究,而開始有了戒心吧。自己實在太過焦躁,事情還沒有明確的根據,又欠缺充分的考慮,就做出這麼大的動作,的確太過輕率了。

窪島平常都在門診大樓的員工餐廳吃中飯,今天預料將會籠罩在冷漠的視線下,便選擇到外頭用餐。

醫院再過去兩三棟,有一家護士們經常叫外送的日式大眾餐館。狹窄的店內幾乎客滿,靠近料理台最裡面的桌子,只擺了一張椅子,很幸運地居然還是空的。

他從張貼在微髒的牆壁上的菜單中,點了豬肉蓋飯。不到兩分鐘,飯就送來了。原本肚子就餓,窪島囫圇吃了起來。

放眼望去,馬路上到處都是穿制服的女性職員,但這家店的客人卻都是一些穿寬鬆襯衫和作業服的男性職員。離這條街稍微往北的街道,有許多衣料批發店,因此,這家店看不到肯花時間在吃飯上面的人,每個人都大口大口扒飯吃。坐在旁邊的男子也很快就吃完了,起身離席而去。

突然,眼前出現橙色百褶裙和苔綠色夏季毛衣,窪島抬頭一看,嚇了一跳,藥劑師山岸智鶴正對著他微笑。

「醫師,這位子有人坐嗎?」

山岸智鶴指著隔壁的座位。

「喔?請坐。」

窪島急忙將自己的椅子往前拉,好讓她通過。山岸智鶴將紅色小皮包放在桌上,拉直裙子在硬椅上坐下,然後向店員點了蛋花面。

「你常來這家店嗎?」

店內彷彿突然明亮起來,其他桌的客人紛紛將視線往這邊投射過來。這種髒兮兮的店和這種美女全然不相配。

「嗯,我喜歡吃面。其實可以帶回去吃,不過我討厭整天泡在醫院的消毒水氣味中。」

「你可以去更像樣一點的店嘛。」

「自己一個人,這樣的店就可以了。」

「是嗎?」

山岸智鶴的蛋花面送來了。窪島已經吃完了自己的豬肉蓋飯,餐館入口已經有人在等待空位,如果想繼續和她交談,就得再點些東西才行。

「咖啡。」窪島點了寫在菜單最末一行的東西。

「只有即溶的喔。」店員以一副道歉的口吻說道。

「沒關係,即溶的就即溶的。」山岸智鶴嗤嗤地笑了。

「還是醫師願意帶我去比較像樣的店?」

窪島再度吃驚,不敢相信地盯著山岸智鶴。她的雙眼皮誘人心魂,黑眼珠大得出奇,鼻子高挺動人,微微內縮的淺桃色嘴唇,以及發梢略微捲曲的黑亮直發,實在令人心動。這種美女不可能沒有情人,不過,卻又讓人覺得她不是那種隨便和男人玩玩的女子。

「開玩笑最好挑年輕一點的。」

「我沒開玩笑,是真的要你帶我去。」

山岸智鶴表情嚴肅地說。

對面兩個人像看好戲似地望著這邊,窪島難為情得臉都漲紅了。

「好啊,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不行嗎?」

今晚很不巧,正好輪他待機,就算外出也不能喝酒,而且既然帶她出去,可不能隨便找個店,窪島並不知道哪裡有適合的店。

「也不是不行。……約一個禮拜之後好嗎?」

「這麼久的事我沒辦法答應。今晚最好。」

她似乎是個很隨興的女子,被這種女人搞得暈頭轉向、弄死一大堆細胞,他可是敬謝不敏。儘管腦子這麼想,窪島察覺自己仍想和她約會,而且他也恨不得能擺脫這一周來的沉悶氣氛。

啜了一口難喝的熱咖啡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

「好吧,就今晚吧。」

K市美麗的夜景在眼下展開。

從這家飯店附近的中央町二段的歡樂街,到遠方黑團簇簇的山巒,其間燈光串連成群。

在街燈照射下看來像暗灰色水道的道路上,緩緩移動的汽車如同彩色的昆蟲。

右邊是JR 的K站,在發光的大樓群包圍下,彷彿飄浮在空中。從車站開出的電車發出低沉的聲音,橫過薄暗的街道。

這是一幅任何人都會受感動的景象,難怪山岸智鶴手肘倚著窗框,俯視得出了神。餐廳的照明微暗,桌上的燭光照著她的側臉。她塗著令女人顯得更成熟的紫珍珠色口紅和茶色眼影,身穿翡翠綠連身裙,胸口別著大大的緞帶花,裝扮較白天更有女人味。

窪島的感覺頗為複雜。能和她一起度過夜晚的確很棒,這種夢幻般的時刻,人生難得幾回,而且還是對方自己送上門的。只不過,問題就在對方自己送上門。在這之前,自己的人生可有這種好事?這股模糊的疑惑,打從白天起就在心底盤旋不去。她真的來到飯店赴約,反倒使這股疑惑更加膨脹起來。

「我能不能先問你一件事。」

他不能讓疑惑就這樣擱著。

「可以呀,什麼事?」

「為什麼要約我?」

「因為我想要醫師帶我來這麼棒的地方。」

她的回答,就像小學模範生回答遠足的感想一般。

服務生悄聲走過來,將寫在大木片上的菜單和列印酒名的酒單放在桌上。

位於K市國際飯店十八樓的這家夜間餐廳,副院長曾經帶他來過一次,是藥商招待的,當時就想消費一定非常貴,只是萬萬沒想到以後還會花自己的錢來消費。

菜單上列了三種晚餐,如同原先料想的,任何一種的價位,和窪島平常吃飯的費用相比較,都貴得令人瞠目結舌。今天算是沒有辦法,因為不願意顯得小氣,只好點了中間價位的那種。酒的種類,窪島可就一竅不通,只好由山岸智鶴作主,點了名叫「Sauternes」的法國白葡萄酒。不久,服務生將酒盛裝在銀色冰桶中送來。嘗了一口,才知道是一種相當甜的葡萄酒。

「我不太相信你剛才說的話。」窪島轉回話題。「因為不符現實。就我所知,凡事都應該符合現實。」

「現實?」

「醫院正在起各種變化,如果將你和我來這兒也看成變化的一環,就可以理解了。」

「我不懂,這怎麼說呢?」

她微微傾著頭。

「最近,你和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只有一件事:四天前,我走進藥局長室時,你正好錯身走出來。倘若當時你一直站在藥局長室外的話……」

山岸智鶴撲哧一聲笑出來,臉趴在桌面上。抬起臉時,露出惡作劇的眼神。

「好聽,我招了。今天午休時,我是跟在醫師後面。那家餐館我從未一個人去過。」

窪島又喝了一口酒。酒很順口,味道香醇,雖然甜,但似乎酒精含量頗高。眼前這名女子也是如此,臉孔雖甜美,行為卻很大膽。不過,挺有趣的。

「四天前,你在藥局長室外面偷聽我們的談話?」

「情況和你說的有點不同。當時我奉藥局長指示,正在整理藥品說明書,恰好聽到你們的談話。」

山岸智鶴抗議似地挺起洋裝下隆起的胸部。

「哦?」

「抱歉,我用了不太高雅的手段。不過,請發揮點想像力:有一位好奇心很強的年輕女孩,平時熱愛推理小說,她的辦公室最近發生了異常的事件,她正好聽到事件的重要關係人和上司說了非常有意思的話。於是,她便希望利用兩人獨處的時候,向這位關係人多挖一點消息,這應該不算大惡不赦吧。」

重要關係人?說得也是。窪島苦笑。

上了湯之後,菜肴一道道送上來,由菜名來看,似乎是法國料理。每道菜都請究視覺效果,味道方面也是難得一嘗的可口美味,肉和魚都非常柔軟,簡直是入口即化,不知不覺就在口中消失了。

山岸智鶴的酒量似乎很好,連喝了幾杯,酒瓶一下就空了,但一點也看不出醉意。

「接下來要點什麼酒?」

窪島將空瓶放在桌上,問山岸智鶴。

「Oppenheim。」

服務生送來智鶴所點的酒,那是德國白葡萄酒,在甜度方面和Sauternes差不多,但還帶點酸味。

雖然弄清楚是這麼回事,但窪島並沒有多沮喪,畢竟此時此刻正和她共進晚餐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不用道歉,只要告訴我現在醫院同仁怎麼說這件事。」

「有些人說,並森行彥的病故似乎是意外造成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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