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請求 第二節

翌日,星期六下午,窪島和副院長、近田一起在門診大樓三樓的副院長室,等待並森行彥的遺族來訪。

六張榻榻米寬的房間,收拾得井然有序,反映出副院長喜歡乾淨的性格。附抽屜的辦公桌、金屬櫃和深茶色的合板書架之外,還擺了一張有靠背的彈簧扶手椅、兩張備用圓椅、一張附茶几的訪客用黑白格子紋的長椅。副院長坐在扶手椅上,近田和窪島則坐在硬圓椅上。

下午兩點,正是約定的時間,穿黑色套裝的並森良美和穿深藍色西裝,看來年過三十的男子敲門進來。良美介紹同伴男子,說是小叔並森拓磨。兩人應副院長之請在長椅入座。

乍看之下,窪島覺得並森拓磨是一個強悍的對手,他和哥哥行彥不太像,光是大塊頭的身材和寬闊的肩膀,就足夠懾人了,再加上濃眉、尖顎、凸起的泛紅臉頰和鷲一般銳利的眼神,散發出好鬥的氣勢。看來這名男子是不會默不吭聲接受哥哥病死的事實。

副院長表達遺憾之意,並詢問一些有關喪禮的事。在良美回答之際,拓磨顯露出為什麼不趕快進入主題的焦急神情。他雙腳交疊,右手指尖敲著茶几,以審視的眼光輪流盯著三名醫師。

「喪禮的事可以不用談了吧?反倒是,我想請你用我比較容易了解的方式,說明家兄為什麼會死。嫂嫂說的話我可一點兒也不明白。」

拓磨逕自打斷良美的話,粗壯的上半身往前一傾,逼近副院長。

副院長話被打斷,似乎有點慌亂,露出困惑的表情命令近田說明。近田反而顯得不為所動的樣子,不失冷靜地說明並森行彥的病情經過,從最早的門診開始,一直到死亡、解剖,敘述詳盡。

這次的說明比那時候對良美說的還詳細,提到檢查結果,還出示照片、列舉數字,顯得具體多了。但是,最後的結論還是和解剖後向良美說的一樣。

在近田說明的時候,拓磨雖然時而點頭,時而繃臉、咬唇,但始終靜默聽著。說明結束之後,他彷彿要將近田窺探他反應的視線彈開一般,回瞪了近田一眼,並以威嚇力十足的大嗓門提出反論:

「關於手術,我也聽說了,我沒什麼意見。至於被痰哽住致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只有一件事我無法理解,而且是絕對無法理解——為什麼家兄會在走廊上停止呼吸?說是腦梗塞,家兄才三十五歲耶。如果真是腦梗塞,也應該讓我們看看血塊之類的東西。」

「所以,我們並沒有說解剖證明了這一點。而是因為推斷不出其他病因,才判斷腦梗塞是最有可能的。」

近田的聲音略微顫抖。

「不,你們應該往別的方向去想,只是你們不願去想罷了。」

「你是指什麼?」

「麻醉意外。」

儘管對拓磨的態度已事先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句話從拓磨口中說出來的那一剎那,窪島仍然一度屏息。

近田沒有回答,副院長則僵著臉,良美依然垂著視線,屋中流動著冷凝般的沉默。

近田像交出答辯責任似地將眼光投向副院長。

「絕對沒有這回事。」

副院長提高聲調,堅決地說。

「是嗎?」拓磨略微泛紅的臉頰浮現淺笑。「你別以為我們是外行人,就把我們當傻瓜看待。現在外行人也有調查方法喔。報章雜誌經常刊登麻醉意外的報道,也有這方面的書籍可查。」

「那是較早以前的事。最近設備、器械均已改善,幾乎已經很少發生麻醉意外了。本院的麻醉器具也都已採用最新型的安全裝置。」

「這種報道可多著呢。像麻醉醫師沒轉對氧氣和麻醉氣體的轉盤,沒輸入氧氣,而只輸入麻醉氣體……」

「本院的麻醉器具設有裝置,除非氧氣達到一定的流量,否則不會流出麻醉氣體。」

副院長對這個質問似乎有所準備,回答得相當迅速。

「人工呼吸器的迴路沒有鬆脫嗎?」

「這時候就會大聲響起警報。」

「聽說有些醫院在裝修天花板時,將麻醉氣體和氧氣的配管弄錯了。」

「最近本院沒有裝修天花板。而且,如果真有這回事,那麼先前被麻醉的患者也應該會出狀況才對。總括一句話,令兄推出手術室的時候,麻醉已經退了,絕對沒有麻醉意外這回事。」

副院長因為過度激動,聲音逐漸沙啞,狹窄的額頭也滲出汗來。

「好吧。今天就這樣吧。」拓磨竟然乾脆地撤退了。「我還會再來,希望你不要避不見面。我也認識一些醫生,總會弄個水落石出。」

「我隨時都會出面見你,不厭其煩為你說明。我們並沒有過失。」

站直身子的拓磨,就像一根要頂到天花板的粗大柱子,更增強了壓迫感。

「可不要小看我。」拓磨的語氣轉硬。「我可不是娘娘腔的男人。男人的每一天都在作戰,何時何地喪命,都是命中注定。對於家兄死在醫院,我不想啰嗦什麼,不過,隨便找個死因就想騙我,我可不吃這一套。還有……」

拓磨瞄了一直低著頭的良美那細緻的頸部一眼,然後以可怕的眼神向下瞪著副院長。

「是你們這幹人將她和兒子弄得孤苦伶仃的,這一點要給我記住。」

拓磨話說完,招呼也不打就走出房間。臉色發青的良美向窪島等人點點頭,匆匆從後追趕而去。

「麻煩了。」拓磨響亮的腳步聲消失之後,近田這才開口。

「唉,麻煩啰!」副院長有氣無力地嘆道。

「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個……現在對方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那個男的也只是一個人在嚷嚷,倒是那位太太心裡怎麼想,我們還搞不清楚。而且,照那個男人剛才的口氣,只要我們好好說個明白,他或許也會罷休的。」

怎麼可能?窪島心想,副院長未免太天真了。

突然,副院長椅子一轉,眼鏡內側的瞳孔狠狠盯住窪島,接著視線一緩,圓弧型的嘴角浮出哄小孩般的微笑。

「我看哪,窪島,會不會就像近田所說的,你太早發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指示?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窪島感受到如同從高處被推落的衝擊,急著抗辯使他身體緊繃,指尖顫抖。

「絕對沒有的事,請相信我。」

聲音就像在求救一般。

「我知道,我並沒說你說謊。只是,如果不是這樣……呼吸為什麼會停止呢?」

副院長將雙手弄成三角形,抵住額頭做出深思狀。

近田移開視線,彷彿事不關己似地一直靜默不語。

當晚,窪島在床上輾轉難眠——呼吸為什麼會停止?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中打轉。

解剖仍找不出令呼吸停止的疾病。患者是正值三十五歲年富力強的男性,用「腦梗塞」要遺族接受,實在有點不合理,難怪人家會懷疑是麻醉過失。但是,竟然連副院長都說出那種話……

窪島再一次回憶解除麻醉時自己所做的每個動作:確認最後注射的麻斯隆、注意麻醉袋的起伏、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時機……都沒有錯誤。發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指示時,患者確實已經開始自行呼吸了。

那麼,為什麼會這樣?

之前曾經閃過腦海但卻又試圖遺忘的模糊念頭,慢慢形成疑惑,從心底浮上來。

麻斯隆在血中的濃度下降,明明開始出現自發性呼吸了,卻又再度停止……難道我離開第一手術室之後,誰又注射了麻斯隆?

面對這個清晰成形的疑惑,他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荒唐無稽。開刀房或病房護士,有誰會為了什麼緣故做這種事嗎?

但是,窪島轉念一想,儘管這是百思莫解的推論,只要不能否定它的可能性,就應該徹底追查。認識並森行彥的人當中會不會有誰暗地含恨?又或許有人故意要陷害我、近田,或副院長?

他又想起白天副院長的態度。副院長明顯就是要把責任推給他。和並森良美、拓磨的交涉倘若順利還好,萬一不順利,該怎麼辦?

副院長是一位和藹的手術指導者,總是對他諄諄教誨,但是,身為醫院管理者,他卻缺乏虛張聲勢、討價還價、不屈不撓的交際手腕和交涉力,並不太靠得住。他之所以被草角會長指定為下一任院長,據說並非因為賞識他的管理能力或交際手腕,而是因為在內科主任、小兒科主任和副院長這三名院長候選人當中,五十二歲的副院長年齡最大,在醫院的年資也最長。

然而,不管有沒有管理能力,副院長本人是有當院長的企圖心的。如今院長的寶座就在眼前,他豈能讓這次的事件牽絆住?一旦麻醉過失成立,他就可以推掉所有責任。這是有可能的。如果想從中脫身……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查明真相。

非查明不可。在滔滔湧出的不安當中,窪島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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