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停止 第三節

上午五點十三分,在火速趕來的近田指示下,窪島中止心臟按摩,這個時辰便成為並森行彥的死亡時刻。

「安息了。」近田向良美深深鞠躬,然後加了一句:「我們盡了力。」但這句話恐怕並未傳進抱住行彥遺體大聲哭喊的良美耳中。

護士們知道這時候不當的安慰只會招來反效果,便站在良美旁邊靜靜看著。

窪島覺得胸口悶得快要窒息,同時全身像針扎一般,陷入哀惜與恐懼交錯的情緒中。良美的哭聲像咒語似地緊勒住他的心。他束手無策,只是愣愣地站著,如同被牢牢綁住。

近田拍拍他的肩膀,以下顎暗示他出去,窪島的腳才總算動了起來。

「必須告訴家屬說要解剖。」

回到護理站,近田語氣平靜地說。

「解剖……?」窪島吃了一驚,他作夢也沒想到。

「沒錯,等他太太稍微平靜之後,再勸她看看。」

「不太可能,他太太不會答應的。」

「不一定,平靜之後也許心情會改變。而且,也要看我們這邊怎麼解說。她應該也想知道死因吧。還有,這種情況,她答不答應都不太成問題,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勸她解剖。」

「為什麼這麼說?」

窪島不明白話中含意。

「想想看,這名患者……你不覺得搞不好會造成醫事糾紛嗎?」

窪島點點頭。昨天在走廊看到並森行彥停止呼吸的模樣,就多少有這種預感。對良美的哭聲會覺得害怕,也是因為擔心這件事。

「正因為這樣,不是更不應該去惹她反感嗎?」

「這方面我也沒什麼經驗,不過,一般而言,日本的醫事糾紛多半起因於醫院方面和患者家屬在情緒上的相左,例如該醫師態度惡劣或語氣傲慢之類的。據我聽到的,有很多案例是,雖然過失明顯在醫院這邊,但因為醫師事後儘力照顧,儘管結果無力回天,家屬還是能諒解,而沒有釀成紛爭。不過,一旦演變成醫事糾紛,這時候就得邏輯優先了。如果沒有解剖,人家也許會質疑當時為何不解剖。如果知道醫師沒有建議,恐怕會被非難說有所隱瞞。如果是患者方面拒絕,那麼醫院方面對這一點就沒有責任。」

即使在這種時刻,近田還能保持近乎冷酷的理智,委實令人佩服,窪島就沒辦法想到這麼多。

窪島坐在護理站入口處的椅子上,記錄並森行彥最後的情況。突然,「醫事糾紛」這四個字眼閃過腦海,心想說不定這個病歷的記載會成為證據,弄得他每個字句都要推敲,反而無法下筆。最後,變成完全屏除自我見解、只羅列客觀事實的紀錄。

近田一直默默坐在旁邊,看到護士返回護理站,便叫住她,命令她去請良美過來。

被護士帶來護理站的良美,神情完全出乎窪島的預料。

良美已經停止哭泣。細長的眼睛在哭過之後更加美麗,但她顯然不像容易被擊垮的柔弱女子,理智的光彩已重回眼神,嘴線緊繃,顯現強烈的意志。似乎在短時間之內,她就恢複近田所謂的個性堅強的女性本質。

說不定她會答應解剖。窪島有這種預感。這種感覺變成新的恐懼,令他打起冷顫。

良美輕輕點頭,坐在近田對面的椅子上。近田以冷靜的口吻,重複敘述並森行彥病故的經過。

良美沒有質問,靜靜聆聽近田的敘述,從表情無法窺知是生氣還是諒解。

「死因是後來痰堵住氣管內插管而導致窒息。這是在沒有意識的狀態下無可奈何的事。問題的關鍵是在走廊停止呼吸,而這一點就像前面所說明的,我們認為是因為有大血塊堵住腦血管。」

「是嗎?」良美首次開口。

「不過,這純粹是從患者的狀態或檢查所做的推斷。如果要確實查出病因,就只有實際查看患者的內部才行。我們了解這時候您的心情必定很難受……」

「要解剖嗎?」良美打斷近田的話。

「嗯,我們還是想確定病因。有時檢視體內,會發現意外的疾病或家族性的先天疾病,這樣對孩子也有幫助。……我們查看內部之後,遺體會縫合得很好,妥善交還給您的。」

良美沉默好一陣子沒有答腔,然後輕輕揚起眉毛,露出疑惑的表情,並且將視線轉離近田,低頭沉思。

「這件事我從沒想過。」

良美以細小的聲音說。

「您覺得不妥嗎?」

「怎麼做比較好?」

良美抬頭反問。

「可能的話,最好……」近田以生硬、公事化的語氣說。

「這件事……」良美嘆口氣。「我很難忍受我先生的身體再被切割,不過,這件事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先生的弟弟目前人在加拿大,他一定會想知道我先生是怎麼去世的;我兒子再大一點,我也必須告訴他死因。」

良美的答覆似乎令近田感到意外,近田的臉有一瞬間微微扭曲,窪島看在眼裡。不過,近田很快就恢複原先冷靜的表情。

「你願意嗎?」

「嗯,只好這樣了。」良美這一次語氣堅決。

護士已經以電話通知副院長並森行彥死亡的事,窪島又親自打電話到副院長家。

「我正想要過去,事情麻煩啰。」

「我能力有限,抱歉。」

「哪裡,我早先就認為他沒救了。只不過,如果能拖一陣子就好了,至少一個星期。這樣的話,他太太受到的刺激會緩和一些。」

窪島告知決定解剖並森行彥的事。

「真的嗎?」

副院長似乎相當震驚,電話那端一時緘默無聲。

「您是說不應該建議解剖嗎?」窪島憂心地問。

「不,建議當然要建議,只不過我沒想到對方會答應。算了,我現在過去。八點半我再打電話去K中央醫院病理部。」

星期三早上本來是由窪島和副院長負責門診,近田負責巡房。窪島也很想參與解剖,但這種情況理應由主治醫師近田來做,因此,門診全部交給副院長,窪島則代替近田察診住院患者。

窪島略微提早結束巡房,跑著來到二樓的病理解剖室。

福馬林的刺激氣味突然迎面撲來。並森行彥赤裸的遺體橫陳在狹窄房屋中央的不鏽鋼解剖台上。橡皮管的水不停地流泄,沖洗溢在台上的血液、尿糞及分泌物。

臟器似乎已經取出,身穿茶色工作服,前面還披上防水布的男性檢查技師,在遺體腹中塞完棉花,正開始用大針縫合腹壁。近田和K中央醫院的病理醫師,在解剖台旁邊的木製檯子的砧板上面,用鋏子和手術刀將取出的臟器一塊塊切開。

「辛苦了。怎麼樣?」

窪島問病理醫師,對方戴著大口罩,看不出容貌和年齡。

「腦部呈現典型的缺氧血症。」

病理醫師指著被分割成幾塊切片、放在大型玻璃標本瓶內的腦子說道。

「不過,這應該是手術後在走廊呼吸和心跳停止的結果,至於原因……不清楚。」

「腦部沒有血栓嗎?」

窪島抱著些許的期待問道。

「大血管沒有,小血管沒有仔細檢查不能斷言,不過,應該沒有嚴重到足以停止呼吸的癥狀。不管怎麼說,年紀還輕,不足以引發腦梗塞。」

這一點窪島也了解。三十五歲出現令呼吸突然停止的腦血障礙,通常動脈瘤破裂引發蜘蛛膜下出血的可能性,遠高於腦梗塞。不過,這一點已被電腦斷層掃瞄否定了。

「沒有心肌梗塞或肺梗塞嗎?」

「沒有。」

也就是說,病理解剖並沒有找出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

「最後的死因,可以歸諸於『窒息』嗎?」窪島沮喪地問。

「也許。」病理醫師好像在確認自己的話是否妥當,停了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因為並沒有痰殘留著。急救措施做了嗎?」

「嗯,護士說從氣管內插管中,抽出相當多的分泌物。」

病理醫師似乎在等窪島這句話,聽完便重重點頭。

「那麼,雖沒有痰殘留,我也只好斷定是氣管內插管被分泌物堵住而導致窒息死亡。」

病理醫師回去之後,副院長和近田對該如何轉告並森良美解剖的結果,稍有爭論。

「只能說腦部沒有血塊,造成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不明。」

呈露疲態的近田以略微輕率的口吻說。

「不行,事到如今,說一句原因不明根本無法收場。」副院長皺著眉反對。

「既然解剖,就留有紀錄,總不能說謊吧。」近田說。

「我並沒說要說謊,而是希望你這麼解說:雖然解剖的結果並不能很清楚地下定論,不過,應該可以推測,並非像早先所說的有大血塊,而可能是因為小血塊堵住腦血管而導致呼吸停止。這麼說,應該不算說謊吧。」

副院長的說法的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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