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停止 第二節

「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西嶺副院長狹窄的額頭浮出皺紋,神色不悅地用低啞的聲音問道,溫和圓胖的臉因為困惑而扭曲。面對突然發生的異常狀況,或許是為了安定心緒,他取下茶色邊框的眼鏡,右手拿著拭鏡布不斷地擦拭鏡片。

心臟按摩和人工呼吸持續施行了十五分鐘,並森行彥的心臟總算恢複跳動,那一瞬間,窪島的心情就像黑暗中有陽光射入一般。不久,患者開始有自發性呼吸,也可以卸下人工呼吸器,改換氧氣管,而且也開始流出少量的尿液。但是,喜悅僅止於此——患者完全沒有恢複意識。窪島在並森行彥耳邊幾乎叫啞了,但他完全沒有反應,而且手腳癱軟,不論怎麼拍打、掐擰,他仍動也不動。

「心電圖顯示不是心肌梗塞,送到CT室(電腦斷層掃瞄室)做頭部CT掃瞄,也沒發現腦出血或蜘蛛膜下出血。此外,沒有貧血,不可能是開刀部位血管破裂,因為如果大出血的話,在沒有輸血的情況下,應該不會恢複心跳。最後的一個可能,是血栓堵住肺或腦的大血管。……也就是說,可能是肺梗塞或腦梗塞。」窪島謹慎挑選字眼回答。

「大概不是吧。如果是會造成呼吸停止的肺梗塞,病患恐怕早就死了。另外,也沒有看過這種情況的腦梗塞。」副院長輕嘆一口氣,然後說道。

「嗯,目前只知道,現在的狀態大概是持續停止呼吸所引起的腦缺氧症。至於為什麼會停止呼吸?……我也不得而知。」

在外科大樓最內側的醫師室中,副院長和近田坐在兼當床用的塑膠皮沙發上,窪島隔著被墨水弄髒的桌子,坐在他們對面。

「事到如今,我們不能不檢討一個問題,那就是麻醉。這絕對不是在責怪你,只是在考慮出事的原因時,如果單單避開這一點,是說不通的。怎麼樣?在解除麻醉的步驟上有沒有失誤?」

副院長以糖衣包裝嚴厲的質問內容,輕緩而平和地問道。

窪島早有心理準備會受到這樣的質問,雖然問心無愧,但畢竟是他負責麻醉的,被質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絕對沒有。我一直都遵照近田醫師的教導解除麻醉,今天也不例外。」

「近田,你認為呢?」

正在翻閱並森行彥病歷表的近田抬起頭來。這是一張輪廓深而冰冷的臉,線條像機械般剛硬,欠缺柔和,不過算得上英俊。

「我一直在旁觀看,他的蘇醒法沒有問題。在第一手術室最後看到患者時,患者已經會應答,肌肉也恢複了力量,也有充分的自發性呼吸。就常識而言,以當時的狀態返回病房,不會有任何問題。」

「是嗎?」副院長點點頭。

「只不過……」

「只不過?只不過什麼?」

「我不想多說,有一件事我並未確認。」

「什麼事?你說。」副院長的音量略微變大。

「施打帕勒斯基鳴的時機。」

窪島知道近田要說什麼,背部頓時冒出汗來。他直想大叫一聲「沒這回事!」

「怎麼說呢?」副院長問。

「我並不知道窪島指示開刀房護士做帕勒斯基鳴的靜脈注射時,患者是不是會自行呼吸了,因為按麻醉袋的人並不是我。」

說完之後,近田調整坐姿,直盯著窪島,視線尖銳,帶著責備的意味。

近田把說話對象轉到窪島身上,繼續說:

「這種情況不太可能會偶發其他疾病,而且我確信這不是一般的麻醉事故。最有可能的是:你太早發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指示。也就是說,解除麻醉時,沒有清楚確認患者是否有自發性呼吸,就發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鳴之後,一旦麻斯隆的肌肉鬆弛作用解除,患者就開始呼吸,意識也恢複過來。但是,事實上患者的血液中還殘留著手術時注射的麻斯隆,因此離開開刀房,帕勒斯基鳴一失效,麻斯隆便又發揮作用,停止患者的呼吸。」

「不對,我從麻醉袋確認患者有自發性呼吸之後,才指示注射帕勒斯基鳴的。當時麻斯隆的效力應該已經完全消失了。」

窪島語氣強烈,他自信在這一點上絕對沒有失誤。

「可是,萬一你對麻醉袋的感覺出問題的話呢?事實上患者還沒有自行呼吸,而是你感覺錯誤呢?」

近田的攻擊嚴厲、尖銳,並非始於今日,這之前窪島不知已被斥罵過幾次了。不過,那些大體上都可以接受,窪島幾乎不曾頂撞過,然而今天近田的態度明顯和平時不同,根本不是單純的教育指導,而是含有惡意——手術明明順利,患者卻出了問題!窪島覺得近田把對此事的憤慨完全投射在自己身上。就算近田是高兩屆的學長,這麼重大的問題也不能要他背黑鍋。他不能默默承受。

必須反擊才行。

「我能掌握麻醉袋的情況。絕對沒有錯,患者已經開始自行呼吸了。」

「別說了。」副院長粗聲打斷二人的爭論。「這一點以後再說。現在最迫切的問題是,要怎麼向患者的家屬交代。患者是什麼背景?好像是建設公司的職員吧。家屬的背景呢?請主治醫師詳細說明一下。」

也許激動的人只有窪島而已。近田已恢複平常冷靜的表情,他把並森行彥的病歷放在桌上,翻到入院當時的看護紀錄欄。

「並森行彥是真中建設K分店營業第二課的股長。三十歲左右開始罹患十二指腸潰瘍,到現在已經有五年了。原本在公司附近的診所接受藥物治療,不過,因為工作太忙,經常出差,喝酒機會也多,導致最近病狀惡化,X光片顯示十二指腸狹窄狀況更為嚴重。在自覺癥狀方面,稍微吃多一些便會嘔吐,體重減輕。後來接受動手術的勸告,九月七號被介紹到副院長這兒來。最初由我診察,接著我請副院長診察,經副院長許可,由我主治。手術日期是患者本人決定的。患者有一點神經質傾向,不過,應該屬於拚命工作,拚命喝酒的普通上班族。家屬包括二十九歲的妻子、小學一年級的男孩,一家三口。住所在本市。患者父母都不在人世,只有一個弟弟,是精密機械公司的職員,目前在加拿大出差。手術前來聽取說明,和現在來陪他動手術的,都是他太太,名叫良美。」

「他太太現在情況怎麼樣?」

「當然很激動。剛才已經在加護病房向她簡單說明過病狀,不過,我想最好請她到這兒來,再向她說明一下比較妥當。」

「對於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你怎麼說?」

「剛才我只說還在檢查中。」

「不能老說在檢查中,而且也已經做過腦部電腦斷層掃瞄了……」

「要怎麼說呢?」

「嗯……」副院長雙手按著額頭思索。「大概只能說是腦血流障礙吧。腦部有一部分血液突然無法暢流,原因可能是血塊堵住腦血管。這種情況X光不能馬上照出來……」

「我懂了。」

近田闔上病歷,按著桌角站起來,走出房間。不久,他帶著穿紫色上衣、茶色裙子的並森良美進來。

窪島只在上午察診時見過良美一面。她身高適中,體態輕盈,五官從細緻的眉毛到緊繃的嘴線都很端正,是一位美麗的女子。不過,現在臉色極壞,嘴唇和臉頰蒼白無血色,而且似乎因震驚而停止思考,眼睛失焦、光彩盡失。

副院長請她入座,良美不知是沒看入眼裡,還是沒聽入耳中,無意坐下。近田就站著,開始說明患者的病狀。

良美頭部低垂,既不質問也沒反駁,只是靜靜地聆聽。說明結束時,姿勢依舊、沉默依舊。

緊迫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在房間中擴散開來。

終於,良美抬起頭,以細弱的聲音問道:「我先生會復元嗎?」

「嗯……我想大概會慢慢好轉。」近田避開肯定的答覆。

「能復元的話,以後的事怎麼樣都沒關係。只要能復元……」良美在自言自語之際,情緒似乎激動起來。「真的會好嗎?」

「我想應該會。」

近田的聲音失去了平常的氣勢。

「讓他好起來,一定要讓他好起來……可是,現在他的樣子簡直……像植物人。拜託!求你讓我先生恢複原來的樣子。」

聲音慢慢升高,最後變成哀號,身體激烈晃動。窪島急忙上前去,扶住眼看就要倒地的身軀。

護士們將並森良美推到空病房之後,良美的哀號聲似乎仍在醫師室中盤旋。副院長和近田都坐回原來的位置,靜默不語。良美的反應超乎預料地激烈,連窪島也受到強烈的衝擊。

「事情嚴重了。」

副院長突然出聲。

「嗯,看起來個性蠻強的,萬一情況不妙,事情就麻煩了。」

近田難得地露出困窘的神情。

「而且時機很不恰當。」

「的確。」

窪島試著考量副院長的立場。現在的院長是內科醫師,因為肝硬化而反覆入院、出院,預定明年三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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