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掃街人秘聞

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每天清早罰掃青石板街,已經有兩三個年頭了。兩人都起得很早。他們一般都是從街心朝兩頭掃,一人掃一半。也有時從兩頭朝街心掃,到街心會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寬,又總共才三百來米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閏年三百六十六天,當鎮上的人們還在做著夢、睡著寶貴的「天光覺」時,他們已經揮動竹枝掃把,在默默地掃著、默默地掃著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們的竹枝掃帚下,一個接一個地被掃走了,又被掃來了。

秦書田掃街還講究一點姿態步伐,大約跟他當年當過歌舞劇團的編導有關係。他將掃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桿挺得筆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著掃帚就和舞蹈演員在台上握著片船槳一樣,一擺一擺地揮灑自如;兩腳則是腳尖落地,一前一後地移動著,也像在舞台上合著音樂節拍滑行一般。由於動作輕捷協調,他總是掃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幫著胡玉音掃上一長截。胡玉音則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著秦

癲子揮動掃帚的姿態感到羨慕。這本是一件女人要強過男人的活路。

說起秦癲子這些年來的表演,也是夠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運動時,他是本鎮大隊五類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個。之後,改組後的大隊黨支部徵得工作組的同意,繼續由他擔任五類分子的小頭目。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右派」一詞前邊還加上「鐵帽」二字,意思是形容這頂帽子是不朽的,註定要戴進棺材裡去。千萬年以後發掘出來做文物,讓歷史學家去考證,研究撰寫二十世紀中下葉中國鄉村階級鬥爭的學術論文。好在秦癲子沒有成過家,沒有後人。要不,他的這筆政治遺產還要世代相傳呢。就是秦癲子自己也懂得:運動就要有對象,鬥爭就要有敵人。每村每鎮,不保留幾隻死老虎、活靶子,今後一次次的群眾運動,階級鬥爭,怎麼來發動,拿誰來開刀?每次上級發號召抓階級鬥爭,基層幹部們就開上幾次大會,把五類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後向上級彙報,運動中批鬥了多少個(次)階級敵人,配合吃憶苦餐,憶苦思甜,教育了群眾,提高了覺悟等等。有些五類分子死光了的生產隊,就讓他們的子女接位,繼續他們的反動老子沒有完成的職責。要不,你叫基層幹部、貧下中農怎麼來理解整個社會主義歷史時期,始終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不理解,又怎麼來抓這一頭等重大的歷史使命?在廣大的鄉村,基層幹部們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談不到什麼「走資派」、「資產階級代理人」。基層幹部、社員群眾只能從五類分子及其子女身上,來看待、認識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歷史延續性,來年年唱、月月講、天天念。要不然,這關係到「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百年大計、萬年大計,又怎麼講?誰又講清楚過?老天爺!誠然,土地改革後在廣大鄉鎮進行的歷次運動中,也曾經重新劃分過階級成分。可是生產資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剝削人的問題了,就以伸縮性極大的政治態度為依據。但仍然存在著遺產的繼承問題,即各個階級的子孫世襲上輩祖先的階級成分問題……唉唉,子孫的問題就留給子孫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輩的問題都解決了,子孫們豈不會成為頭腦簡單、無所作為的白痴?危言聳聽,不可思議。我們還是言歸正傳,來看看鐵帽右派秦癲子這些年來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紅色競賽、「左派」爭鬥的鼎盛時期,不知從哪裡刮來一股風,五類分子的家門口,都必須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眾之家相區別,便於群眾專政。就跟當時某些大城市的紅五類子女佩紅袖章當紅衛兵,父母有一般歷史問題的子女佩黃袖章當「紅外圍」,黑八類子女佩白符號當「狗崽子」一樣。本鎮大隊共有二十二個五類分子,必須塑二十二尊狗像。這是一項義務工,沒有工分補貼,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寫會畫的鐵帽右派秦癲子頭上。秦癲子領下任務後,就從泥田裡挖上了一擔擔粘泥巴,一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堆一擔。這簡直是一項藝術性勞動。每天都有許多人圍觀、評議、指點。他兢兢業業,加班加點:不出一月,二十二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邊還標出每個黑鬼的名號職稱,並多少具備一點那分子的外貌特徵。這一時成了本鎮大隊的一大奇聞。大人小孩自動組織起鑒賞、評比。一致認為,以秦癲子自己屋門口的狗像塑得最為生動,最像他本人形狀。

「癲子老表!你傢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講,生活是文學藝術的惟一源泉……當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噦,也就捏得最像啰。」

但秦癲子的「藝術性勞動」有個重要的遺漏,竟忘了在老胡記客棧門口替年輕的富農寡婦胡玉音塑一尊泥像。這一「陰謀」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被人發覺,立即對他組織了一次批鬥,審問他為什麼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麼勾結。他後頸窩一拍,連忙低頭認罪,原來他只是記下了本鎮大隊五類分子的老人數,而忘記了「四清」中新劃的富農。他嘴巴答應以實際行動悔過,卻又拖了好些時日。不久上級就傳下精神來,對敵鬥爭要講質量和政策,對五類分子要從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於形式。因此,老胡記客棧門口才一直沒有出現泥像。胡玉音對秦書田自是十分感激。據說秦書田挨批鬥那晚上,她躲在屋裡哭腫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過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見到自己門口的泥像被小娃娃們扯起褲子尿尿,真會尋短見的。

雖說上級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義,但每次五類分子遊街示眾,黑牌子還是要掛,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鎮地方小,又是省邊地界,遙遠偏僻。聽講人家北京地方開鬥爭大會,還給批鬥對象掛黑牌,插高標,五花大綁呢。有些批鬥對象還是大幹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麼地方,芙蓉鎮又是什麼地方,算老幾?半邊屋壁那麼大的地圖上,都找不到火柴頭大的一粒黑點呢。不用說,本鎮大隊二十三個五類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癲子的高手。為了表現一下他大公無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點。他在每塊黑牌上都寫明每個五類分子的「職稱」,「職稱」下邊才是姓名,並一律用硃筆打上個「×」,表示罪該萬死,應當每遊街示眾一次就槍斃一回。他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農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沒打紅又叉。好在人多眼雜眼也花,他的這一「陰謀」競也一直沒有被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所發現,矇混過了關。擺小攤賣米豆腐出身的新富農分子胡玉音,每回遊街示眾時都眼含淚花,對他的這番苦心感恩不盡。同是運動落難人啊。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她還是感受到了一點兒春天般的溫暖。

鎮上的人們說,秦癲子十多年來被斗油了,斗滑了,是個老運動員。每逢民兵來喊他去開批鬥會,他就和去出工一樣,臉不發白心不發顫,處之泰然。牽他去掛牌遊街,他也是熟門熟路,而且總是走在全大隊五類分子的最前頭,儼然就是個持有委任狀的黑頭目。「秦書田!…『有!」「鐵帽右派!」「在!」「秦癲子!」「到!」總是呼者聲色俱厲,答者響亮簡潔。「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時,全公社召開萬人大會進行動員。各大隊的五類分子也被帶到大會會場示眾,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場上賣的青蛙一般。示眾之後,他們被勒令停靠在會場四周的牆角上接受政策教育。可是後來大會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鎮大隊的二十三名五類分子卻被丟棄在牆角,被押解他們來的民兵忘記了。嚴肅的階級鬥爭場合出現了一點兒不嚴肅。可是當初宣布大會紀律時有一條:沒有各大隊黨支書的命令,各地的五類分子一律不準亂說亂動,否則以破壞大會論處。這可怎麼好?難道真要在這牆角呆到牛年馬月?後來還是秦癲子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叫同類們站成一行,喊開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緊接著,他煞有介事地來了個向後轉,走出兩步,雙腳跟一碰,立正站定,向著空空如也的會場,右手巴掌齊眉行了個禮,聲音響亮地請示說:「報告李書記!王支書!芙蓉鎮大隊二十三名五類分子,今天前來萬人大會接受批判教育完畢,請准許他們各自回到生產隊去管制勞動,悔過自新!」他請示完畢,稍候一刻,彷彿聆聽到了誰的什麼指示、答覆似的,才又說:「是!奉上級指示,老實服法,隊伍解散!」這樣,他算手續完備,把大家放回來了。

大清早,霧氣漾漾。芙蓉鎮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雞不啼,人和六畜都還在睡呢,秦書田就拖著竹枝掃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們總要站在老胡記客棧門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來喊門……」

「玉音,你比我小著十把歲,哪有不貪睡的。」

「看樣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噦?」

「我?唉,從前搞腦力勞動,就犯有失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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