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五十節

門開了,出現一張笑臉。

皮埃爾·尼曼低下眼睛,看見一個女人強壯有力的手腕。手腕上方,他看見她那大套衫緊密的網眼。然後往上,看到衣領處脖頸旁邊,挽成髻狀的頭髮是如此輕柔,勾畫出一個光暈,一片輕霧。他想,這魔力般的肌膚,這麼美、這麼獨特,竟能襯托出衣服材質的美感。

法妮打了個哈欠,「你遲到了,警長。」

尼曼苦笑了下,「你……你不睡覺嗎?」

年輕的女人搖了搖頭,走開了。他走到燈光下,法妮的臉僵住了。她剛看到警長血跡斑斑的臉。她退了退,打量著那遍體鱗傷的人影,濕透的藍色外套,撕爛的領帶,燒焦的衣衫。「發生什麼事了?車禍嗎?」

尼曼微微點了點頭。

他環視著小公寓的主廳。雖然發著燒,但經過一番驚心動魄後,他很高興看到這個地方同。潔白的牆壁,柔和的色彩,被堆得滿滿的辦公桌,擱物架上放著石器和玻璃器皿,還有一些登山器材,一堆熒光服。一個年輕女孩的公寓。她既不愛出門又喜好運動,既深居簡出又樂於探險。瞬間,他想起了在冰川的探險。那次記憶的形狀就像碎裂的冰花。

尼曼倒在了椅子上。外面又下起了雨,可以聽見雨滴打在屋頂上的聲音,附近堵塞門窗縫隙的聲音,嘎吱作響的門和腳步聲。一個在學生世界裡度過的夜晚,不安而幽閉。

法妮脫去警長的外套,仔細觀察著沿太陽穴裂開的傷口。面對凝固的血塊和外翻的淺褐色皮肉,她好像一點也不反感,甚至在齒間囁嚅著:「你傷得很重,希望沒碰到顳動脈。你腦袋一直在流血……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碰到意外了,」尼曼簡單回答說,「車禍。」

「我要帶你去醫院。」

「不行。我要繼續調查。」

法妮消失在另一間房裡,回來的時候懷裡抱著紗布、藥品以及幾隻裝著針和血清的真空袋。她用牙齒幾下咬開袋子,然後把一根針擰到塑料注射器上。尼曼抬眼望著藥瓶。法妮拉下注射器推桿,將瓶里的液體吸入針筒。

他緊張起來,抓過產品包裝袋。「這是什麼?」

「麻醉藥。這會讓你鎮靜下來,別怕。」

尼曼抓住她的手腕。「等一下。」

他看著產品的性能特點,利多卡因,一種腎上腺素麻醉藥。很顯然,這葯不用令他昏迷就可以減少他的痛苦。尼曼放下了手臂。「別怕,」法妮咕噥著說,「這東西還可以止血。」

尼曼低下頭,感覺不到女人的動作。但是,他好像覺得她反覆刺扎著傷口邊緣。幾秒鐘後,痛苦已經減輕了。「你有做縫合手術的器材嗎?」他低聲問道。「當然沒有。你得去醫院。過不久,又會流血的……」

「弄個止血帶,什麼都行。我得繼續調查,保持頭腦清醒。」

法妮聳聳肩,用噴霧器噴濕了幾條紗布。尼曼看向她。牛仔褲里大腿緊繃,形成兩條有力的曲線。即使現在這種狀況,他心裡還是隱約燃起了衝動。

他疑惑於這個年輕女人的矛盾反差。她怎麼能同時既如此縹緲又如此具體,如此溫柔又如此粗暴,如此接近又如此遙遠?在她的眼神里,他也發現了同樣的矛盾,眼睛咄咄逼人的閃光和眉宇間無限的溫柔。

他呼吸著滅菌產品的刺鼻味道,問她:「你一個人在這兒住?」

法妮一點點擦拭著傷口。止痛藥漸漸起效了,警長几乎感覺不到灼痛。

她笑了,「你真是會找機會。」

「對……對不起……我失態了?」

法妮靠在他旁邊,專心處理著傷口。

她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一個人住。我沒有男朋友,如果你是想問這個的話。」

「我……可是……為什麼住在學校?」

「這兒靠近教室、實驗室……」

尼曼把頭轉了過去。她立刻把他腦袋扭回原處,嘴裡還埋怨著。

尼曼歪著頭說:「對,我記得……法國最年輕的學位獲得者,精英教授的女兒或孫女。那麼,你也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他們……」

法妮突然打斷他的話:「什麼孩子?」

尼曼輕輕轉著腦袋,「不……我是說學校的神童們,他們還是冠軍呢……」

年輕女人的臉變得冷酷起來,聲音里透出粗暴的不信任。「你在找什麼?」

尼曼沒有回答,雖然他極度想問問法妮的身世。難道問一個女人她是哪裡遺傳來的力量,她的染色體是哪兒來的?

還是法妮先開了腔:「警長,我不知道為什麼以你的狀況,你還是堅持要到我這裡來。但是如果你有什麼具體問題的話,請問出來。」

她命令的語氣很尖刻。尼曼已感覺不到疼痛,但他寧可忍受傷口的撕咬,也不要聽到這撕咬他內心的聲音。

他尷尬地笑笑,「我只是想跟你談談學校的雜誌,就是你寫報道的那個……」

「《節奏》?」

「對。」

「然後呢?」

尼曼頓了頓。法妮將染了血的紗布放到一個塑料袋裡,然後繞著尼曼的頭綁上繃帶。

他感到腦袋周圍越來越緊,繼續說道:「我想問你是否寫了篇報道,關於七月份發生在醫院地下室的事……」

「哪件事?」

「有人在雷米的父親艾蒂安·高約瓦的格櫃里發現些出生記錄文件。」

法妮恍然大悟:「喔,那件事……」

「你寫報道了嗎?」

「寫了幾行,是的,我想。」

「為什麼沒跟我提過?」

「你是說……這件事和謀殺案有關?」

尼曼昂起頭,提高了音量:「為什麼沒有跟我提那起盜竊事件?」

法妮心不在焉地聳了聳肩,以強調她的回答,還一直給警長的鬢角裹著繃帶。「沒有證據證明那真的是盜竊……那些亂起八糟的檔案,一會兒丟了,一會兒又找到了。這難道就那麼重要嗎?」

「你自己有沒有看過那些文件?」

「看了,我去過檔案室,那兒堆放著裝文件的紙箱子。」

「那些資料里,你沒有注意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比如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沒有拿它們跟原件比較一下嗎?」

法妮往後退了退,繃帶裹好了。

她說:「只是些女護士們隨便塗畫過的紙,沒什麼值得激動的。」

「有多少張?」

「幾百張。我不知道你究竟想……」

「你的報道里有沒有列舉到文件中相關家庭的人名?」

「跟你說了,我只是寫了幾行。」

「我能看看你的報道嗎?」

「我從來不留著。」

她兩臂交叉,直直地站著,腰部筆直。

尼曼接著說:「你想會不會有人去查閱過那些文件?一些敏感的人想要在這些資料里找到他們的名字,或者他們父母的名字?」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列舉任何人名。」

「你認為是否有人已經去過那裡了?」

「我不這麼認為,不。現在,一切都還是謎……可有什麼大不了的呢?跟你的案子有什麼關係?」

尼曼沒有立刻回答,避開了法妮的眼光。他又問了個問題,更像是一種拙劣的抨擊:「你,你有沒有仔細看過那些文件?」

沉默代替了所有回答。警長抬起眼睛,法妮沒有動,但她與他之間好像已隔了很遠。

她終於回答說:「我已經說了我看過。你想知道什麼?」

氣氛變得很僵。

尼曼猶豫著,然後說:「我想知道你是否在那些文件里找到了你父母的名字,或者你祖父母的。」

「沒有,我什麼也沒找到。為什麼這麼問?」

警長站起身,沒有回答。此時,他們兩人都站著,水火不容,是敵人。尼曼在房間一端的鏡子里看到他包著繃帶的頭。他轉向年輕女孩,用懊悔的語氣低聲說:「謝謝。原諒我問這些問題。」

他抓過外套,說:「發生這樣的事真難以置信,我想那些文件奪走了一個警察的生命。一位年輕的中尉,剛接觸這行。他想研究那些文件。我想有人想要阻止就殺了他。」

「太荒謬了。」

「我會跟進這件事的。我要去檔案室,對比下文件和資料。」

他剛要套上他濕淋淋的破衣服時,年輕的女人擋住了他,「你不會又要穿上這些破布片吧!等一下。」

法妮走開了,幾秒鐘後又出現了,手裡拿著一件汗衫、一件套頭衫、一件羊麗絨里襯上衣和一條防水罩褲。「不太合身,」她說道,「但至少這又干又暖和。特別是要戴上這個……」

她順勢在他綁了繃帶的腦袋上套上一個聚酯風雪帽,並翻起耳朵上方的帽邊。尼曼先是一驚,而後又滴溜溜地轉動著帽子下滑稽的眼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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