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四十七節

盲人研究所是位於塞特羅山腳,在大雨澆灌下閃著光輝的,看上去很亮堂。

尼曼走向大門。

現在是凌晨兩點,沒有一絲燈光。警長按了門鈴,眼睛望著大房子周圍長長的斜坡草坪。他看到圍牆邊緣,一些光電元件固定在小接線柱上,形成了一個隱形警報網。可能並不單是為了防小偷,更是為了在盲人們走遠時提醒他們。

尼曼又按了下門鈴。

終於,一個木訥的門衛來開了門。聽了警長的解釋後,門衛仍顯得無精打采。可他還是把警長讓進一間大廳,自己去叫所長了。

警長耐心等著。大廳里只有一盞廊燈照明,四面水泥牆呈白色,光禿禿的地板也是白色的。在裡面,一個雙道樓梯沿著樸素明亮的木扶梯,成金字塔形向上延伸。天花板上裝飾著布藝吊燈,沒有設開合裝置的玻璃窗口,所以看不見外面的大山。所有這些都展現了新時代的療養所特點乾淨整潔、生機盎然,而又有些許設計感。

尼曼又看到些光電裝置。這樣,盲人們就會一直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走動。這時,嘩嘩的雨水在每扇窗戶玻璃上流動。空氣中飄蕩著油灰和水泥的味道。

他踱了幾步,一個細節讓他感到驚訝:大廳的某個位置擺著幾個畫架,上面的幾幅畫上塗著令人迷惑的標記。遠看,這些草圖好似一位數學家寫的公式;近看,可認出是些簡單細緻的人像,面孔很奇特。警長對於在一個盲人兒童研究中心發現一間畫室感到驚訝,但又感到如釋重負。他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皮膚纖維放鬆了——自從他到這個地方,就沒聽到過動物的一聲吠叫或者動靜。盲人中心難道可能沒有一隻狗嗎?

突然,一陣腳步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響。警長明白屋子這麼空曠的原因了。這是一個聲震結構建築,便於讓人利用每一絲聲響來定位。他轉過身,發現一個留白鬍子的健壯男人。他像是位可親的老人,紅紅的面頰,睡眼惺忪,穿著沙黃色的長袖開衫,看上去很和善。「我是尚普拉醫生,研究所所長。」健壯的男人低低地說,「這個時間你來幹什麼?」

尼曼遞過他的三色條紋警員證。「皮埃爾·尼曼警長。我是為了蓋儂的謀殺案來見您的。」

「又是為這個?」

「對,又是為這個。我只想問您關於艾里克·於斯諾中尉第一次拜訪的情況。我想,您給他提供了案件的關鍵信息。」

尚普拉好像很憂慮,雨水反射出細細的光線,在他蒼白的頭髮上蜿蜒著。他注視著掛在尼曼腰部的手銬和槍,然後抬起頭,「天哪……我只是回答他的問題而已。」

「您的回答把他引去了埃德蒙·切納塞家。」

「是的,當然。那又怎樣?」

「後來這兩個人就死了。」

「死了?就這麼死了?不可能……這……」

「很抱歉,但是我沒時間跟您解釋。我建議您仔細回想一下對他說的話,您可能無意間掌握了關於這個案子的重要信息。」

「可你想知道什麼……」他搓著手,動作有些粗暴顯得既冷靜又害怕。「那好吧……看來我最好還是清醒清醒,是不是?」

「我想是的。」

「要來杯咖啡嗎?」

尼曼點點頭。他跟著老人的腳步,走在一條嵌著高高的窗戶的走廊里。幾道閃電忽然划出耀眼的閃光,隨後周圍再次被黑暗籠罩,只有几絲雨水的細微反光。

警長感覺像走在磷光閃現的木藤森林裡。在窗戶對面的牆上,他又注意到另外幾幅畫。這次畫的是些風景:有線條混亂的大山和彩色蠟筆勾勒的河流,龐大的動物身上長著巨大的鱗片和多餘的脊椎骨,好像源自石器年代,而那時的人類就像老鼠的大小。「我想您的研究中心只接收盲童。」

所長轉過身來,靠近他。「不只,我們接收所有類型的眼部疾病感染病例。」

「比如說?」

「視網膜色素變性、色盲……」

他強壯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幅畫。「這些畫很獨特。孩子眼裡看到的現實跟你我看到的不一樣,甚至他們自己看自己的畫都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現實——他們的現實,不在真實的風景里,也不在這張紙上,而在他們的思想里。只有他們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我們只能用我們平常的眼光,通過他們的塗鴉,模糊地了解他們這種思想。這很複雜,是不是?」

尼曼含糊地回應了一下,目光無法從這些獨特的畫作上移開。粉狀的邊線,好像是被畫筆碾碎似的,色彩明快、粗暴、有力,好像是線條和色調的戰場,但畫里又能透出某種柔美,透出一種古老兒歌的感傷。

那個男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來,咖啡會讓你感覺好些的,你看上去不是很舒服。」

他們走進一間寬大的廚房。傢具和器皿都是不鏽鋼的,四周閃亮的牆壁讓人想起太平間或靈堂的牆壁。

那個男人從晶瑩的咖啡壺裡倒出了兩大杯咖啡。咖啡壺上支撐著一個玻璃球,便於持續保溫。他遞了杯給警長,然後坐在一張不鏽鋼桌旁。尼曼又一次想到解剖的屍體,想到高約瓦和賽迪的臉,那空洞洞的、淡褐色的眼眶即刻變得像黑洞一樣。

尚普拉疑惑地說:「我無法想像你說的話……這兩個男人,死了?怎麼死的?」

皮埃爾·尼曼沒有回答。「您對於斯諾說了什麼?」

醫生聳聳肩,搖動著杯里的咖啡。「他問我關於我們這兒治療疾病的事。我跟他說大多都是遺傳病,我的大部分病人都來自蓋儂。」

「他有沒有更具體的問題?」

「有。他問我為什麼會得這種病,我簡單地解釋說是隱性基因遺傳。」

「請繼續說。」

所長呼了口氣,耐心地接著說:「很簡單。某些基因攜帶著疾病,這些是有缺陷的基因,是系統的拼寫錯誤。雖然每個人都有,但幸運的是,有些還不足以引發疾病。但如果雙親是同一致病基因攜帶者,那事情可就糟了,這種疾病就會在孩子身上發作。基因融合後傳播疾病——就好像插頭和插座,一結合,電流就通了,明白嗎?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說近親結婚會有風險。也就是說,如果近親結婚的雙方都攜帶某種隱性遺傳病,那麼他們的後代患這種病的幾率較高。」

切納塞已經解釋過這個現象了。尼曼又問:「蓋儂的遺傳病是不是與近親聯姻有關?」

「毫無疑問。很多孩子都在我的研究所接受治療,不管是走讀生還是寄宿生,都來自這個城市。特別的一點是,他們都出身大學教授和研究員家庭。那是精挑細選的精英團體,因而很孤立。」

「請您再說詳細點。」

尚普拉雙臂交叉,好像要抑制住他的激動。「蓋儂有一個非常古老的大學傳統。學校始建於十八世紀,我想,是與瑞士人一起聯辦的。以前,它位於現在的醫院大樓的位置……簡單來說,從近三個世紀以來,校園裡的教授、研究員都一起生活,結婚。他們的後代也是極富天資的知識分子,但時至今日基因卻變得貧瘠、衰竭了。蓋儂本就是個孤立的城市,跟所有散落在山谷里的村鎮一樣。但是,這個大學又創造了一種孤立中的孤立,明白嗎?一個真正的小社會。」

「這種孤立足以解釋這種遺傳疾病的反覆出現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

尼曼看不出這些信息怎麼能與他的案子結合起來。「您對於斯諾還說了其他什麼嗎?」

尚普拉斜看著尼曼,然後用一直很低沉的語調說:「我跟他說了一件特別的事,一個奇怪的細節。」

「說說看。」

「大約一個世紀以來,在這些近親結婚的家庭中,有些非常與眾不同的孩子出現了。他們聰明,而且同時擁有強健的體魄。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拿走所有運動比賽的獎項,每次測試都能輕鬆取得最好成績。」

尼曼還記得校長前廳里的肖像照片,那些滿臉微笑的年輕優勝者,拿光了所有的獎盃和獎牌。他似乎也看到了柏林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照片和高約瓦感懷奧林匹亞的長篇巨著。這些元素會不會是在編織一個特殊的真相?

警長疑惑地問道:「這些孩子本該患病的,是這樣嗎?」

「還沒有這麼肯定。但按照邏輯,這些孩子應該會有體質上的缺陷,就像研究所里的孩子那樣。可是,情況卻不是這樣。相反,這些小天才們好像一下子偷走了這個社區所有體質上的天賦,把基因缺陷都留給了別人。」尚普拉眯眼看了下尼曼,「你不喝咖啡嗎?」

尼曼想起端在手裡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幾乎沒感覺到燙,好像他的身體已經只是一台緊張運轉的機器,只想找到最不起眼的跡象,最細微的一點靈光。他問:「您有沒有仔細研究過這個現象?」

「這兩年來,我都在做此項研究。我首先確定了那些冠軍是不是來自一個家庭,是不是兄弟姐妹。我還去了民政局、市政府……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一條血脈。接著,我仔細研究了他們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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