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七節

同一天拂曉,正西方兩百五十公里處,警察中尉卡里姆·阿杜夫讀完了一篇關於利用基因指紋指控強姦和謀殺犯罪活動的犯罪學論文。六百頁的文章讓他幾乎整夜都沒睡。石英鐘鬧了起來,他盯著上面的數字:7∶00。

卡里姆呼了口氣,揮舞著將論文拋到房間的另一邊,然後去廚房泡了杯紅茶。他又回到客廳——他吃飯和睡覺的地方,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他前額靠著玻璃,想像著在他剛被調去的污穢的窮鄉僻壤,是否有做基因調查的機會。結果顯然是,機會渺茫。

年輕的馬格里布人看著外面的路燈。夜晚淡褐色的飛蛾似乎還不願飛走,粘掛在路燈上。一種苦澀的滋味卡在他喉嚨口。即使是從事最危險的犯罪活動,他也總是知道如何逃避蹲監獄。可二十九歲成了警察後,卻要被關在比監獄還蹩腳的地方:一個位於沉積岩床中心,無聊透頂的外省小城鎮。一個沒有高牆和鐵窗的監獄,一個精神上的監獄,一點點消磨著他。

卡里姆開始幻想。他看到,通過DNA和特殊軟體分析,自己正在逮捕連環殺人犯,就像美國電影里演的那樣。他想像著一個技術小組正在研究罪犯的基因類型,通過研究和數據分析,專家在染色體鏈上某個地方,分離出一處缺失。他們把這處缺失認定為案子的核心,甚至是犯罪衝動的關鍵。在某個時期,人們就談論過,一種雙Y染色體是殺人犯的特徵,但事實證明,這個思路是錯誤的。然而,在卡里姆的幻想中,一種新的「拼寫錯誤」被證明存在於基因鏈的鹼基組合中,這是因為卡里姆自己不辭辛勞的追捕,才得以發現的。

突然,年輕的警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知道,如果這種「錯誤」存在,它同樣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

對卡里姆來說,「孤兒」這個詞從來說明不了什麼。我們只能對所知道的表示遺憾。這位馬格里布人從來沒有經歷過多少像樣的家庭生活。他對家庭的記憶僅限於楠泰爾市莫里斯—多黑大街,僅限於家里地板的一角和一台黑白電視機。卡里姆在一個沒有歡樂、沒有色彩的街區中心長大。

閣樓挨靠著大廈,混雜的地段漸漸蛻變成城市。他還記得和工地工人們玩躲貓貓,是他們,為他灰暗的童年營造了一點光明的空間。

卡里姆是一個被遺忘的小孩,或者是被撿來的,這取決於你怎麼看。

總之,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後來有人給了他受教育的機會,他也沒有再回顧自己的出身。他阿拉伯語說得不好,對伊斯蘭教也只有模糊的概念。很快,這位青年擺脫了他的監護人——那些家庭教育家,他們的好意和單純常常讓他想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

於是,他發現了楠泰爾,一個沒有約束的領地。一條條寬闊的大街、高大的居住樓、工廠、行政樓……城市中急匆匆穿梭著的憔悴行人,穿著骯髒的舊衣服,他們的明天從來都不會有動人的旋律。

然而,他還保存著青少年時期動人的記憶——他那沒有未來的朋克時期。十三歲,他有了第一批夥伴,第一批女人。在青春期的孤獨和苦難中,卡里姆卻懂得了愛和分享。在經歷過孤苦的童年後,苦惱的青春時期給了他第二次偶然的機會,能向別人和外界打開心扉。直至今日,卡里姆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時期:長時間待在啤酒店裡,擠在電動彈子檯邊起鬨,和夥伴們一起哈哈大笑。整日無邊的遐想,和女孩搭訕會羞澀,還會想念在高中樓梯上看到的年輕女人。

但是,郊區也扼殺著他的人生目標。卡里姆一直都知道,楠泰爾是壓抑的、沒有後路的,這個城市也同樣暴力、枯燥。

一個星期五晚上,一伙人突然出現在游泳館的小酒吧,當時酒吧正在通宵營業。沒說一句話,他們就拳腳相加,用瓶子打破了老闆的臉。事情的起因很老套:不付啤酒錢,被拒絕進酒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沒有人敢動。但是,那個男人在櫃檯下窒息的叫聲,像迴音一樣,深深刻在卡里姆的神經里。那一晚,有人向他解釋了一些名字、一些地方、一些流言。

那時,馬格里布人隱約看到了另一個他想不到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超級暴力生物、不可涉足的禁地和危險的酒吧。另外一次,就在一場音樂會開始前,在老市政府大街上,一場群架演變成一場屠殺,一些小幫派陸續衝出來。卡里姆看到被打爆頭的男人們在地上翻滾,一些女孩頭髮上沾著血,躲在車子底下。

馬格里布人長大了,這裡的劇烈動蕩讓他再也認不出曾屬於他的城市。人們崇拜地談論著維克多,一個在樓頂給自己注射毒品的喀麥隆人;談論著馬塞爾,一個臉上有麻子,前額上刺著一顆藍色痣的流氓,他在印第安,幾次因為襲警被判刑;談論著雅梅爾和薩伊德,他們持械搶劫了儲蓄所。有幾次,卡里姆在中學門口看到這些傢伙。他對他們的傲慢和高貴產生了強烈印象。那不是一些粗俗、卑劣、沒有教養的人,而是一些高貴、優雅、目光如炬、動作優雅的傢伙。

他選擇了自己的陣營。他開始偷竊,先是汽車收音機,然後是汽車,再然後實現了真正的經濟獨立。他頻繁接觸吸鴉片的人和竊賊「兄弟」,尤其是馬塞爾。這是一個飄忽不定、恐怖、暴力的人,從早到晚都因為吸毒醉生夢死。但他那種眼神吸引著卡里姆,那是一種同樣對郊區保持距離的眼神。馬塞爾剪著短髮,發色特意漂白過,穿著皮毛套衫,喜歡聽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他生活在非法佔據的屋子裡,讀布萊斯·桑德拉0爾的作品。他把楠泰爾稱為「章魚」,因為他自己編織了一個證明自己不在案發現場的網路——卡里姆是知道的——以及一個分析網來解釋他即將到來的不可避免的失勢。這個城裡人不可思議地向卡里姆展示了郊區另一種生活的存在。

馬格里布人從那時發誓,他想要這種生活。

在盜竊之後,他將雙倍的精力放在高中,沒有人理解為什麼。他報了泰拳課,來防衛別人和他自己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因為有時候,令人驚愕和無法控制的盛怒會刺痛到他。從那以後,他的命運像一根結實的繩子,他在上面走得很平穩。周圍,犯罪和吸毒的黑色泥垢吞噬著一切。

卡里姆十七歲了,這又是一種孤獨。當他穿過聯合住房的大廳,或當他在啤酒店電動彈子機邊喝咖啡時,周圍總是很安靜,沒人敢去招惹他。

在這個時段,他已經被選去參加泰拳的地區錦標賽。每個人都知道,卡里姆·阿杜夫可以手都不離開酒吧櫃檯,一腳踢斷你的鼻子。人們也低聲議論著其他事情:撬竊、販毒、聞所未聞的鬥毆……大部分流言都是假的,但卻給卡里姆帶來安靜。年輕的高中生通過了畢業會考,得到一個「優秀」的評語。他還得到了校長的祝賀。於是,他驚訝地發現,那個權威人士也怕他。馬格里布人考上了大學,學習法律,還是在楠泰爾。這時候,他一個月偷兩輛車。他掌握著幾個犯罪團伙,可以經常更換,遊走其間。他也許是這個城市唯一沒有被抓到過,甚至沒有被警察盯上過的馬格里布人。還有,他一直沒有服用過任何一種毒品。

二十一歲,卡里姆獲得了法律學士學位。現在做什麼呢?沒有一間律所願意給這個身高一米八五個頭,身材瘦長健壯,留著山羊鬍和拉斯特法里式髮辮,還戴著一排耳釘的年輕馬格里布人,提供一個甚至是快遞收發員這樣的實習職位。不管怎樣,卡里姆都將面臨失業的危機,將再次回到最初的茅屋裡。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繼續偷車嗎?卡里姆依然喜歡夜晚的神秘,停車場的安靜和他破壞寶馬車安全系統時激增的腎上腺素。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放棄這種隱秘、刺激,充滿危險和神秘感的生活方式。

他也知道,總有一天,好運氣會戛然而止。

於是,他得到啟發:他要成為一名警察。他會在同樣隱匿的世界行動,但卻受著他所蔑視的法律的蔭蔽。在國家保護下,他會使出所有的力氣。年輕的時候,卡里姆得到了經驗:他既沒有身份,也沒有故鄉和家庭,國家的法律就是他自己的法律,他的國家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空間。

從軍隊回來後,他考上了靠近蒙特羅的戛納—埃克呂斯國家警察高級學校,成為了寄宿生,第一次離開了他的天地楠泰爾。他的成績十分優異。卡里姆智力超群,尤其是他比其他人更了解罪犯行為和犯罪團伙的規則。他成了舉世無雙的射擊手,也更深入地掌握了空手搏鬥的技巧。他還精通丁字拳——近身格鬥的精粹,講究重組武術和純粹對抗運動中最危險的動作。在警察見習生隊列里,大家本能地討厭他。因為他是馬格里布人,自大、能打,並且比大多數同事善於表達。而他的同事多是些優柔寡斷的可憐蟲,來到警隊只是為了逃避失業。

一年後,卡里姆在巴黎一些警局完成了實習課程。還是同樣的領域,同樣的苦難,但是這次是在巴黎。年輕的實習生住進了阿貝斯區的一個小屋。他模糊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然而,他並沒有和以前切斷聯繫。他會定期回到楠泰爾,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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