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節

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現一支馬隊,為首的青年軍官策馬飛馳,離開隊伍好遠。城上的守軍叫起來:「尕司令,尕司令打過來啦。」步槍機關槍乒乒乓乓打起來,裝甲分隊出城迎戰,航空隊的飛機盤旋掃射。盛督辦親臨前線,把指揮部設在城頭上,指揮省軍奮力反擊。

激戰兩小時,聽不到馬仲英的回擊聲,飛機低空飛行用無線電向盛報告,郊外的部隊不是馬匪是自己人。督辦問他們從哪裡來,回答說是從塔城入境的中國軍隊。督辦急了,「打,打死他們。」督辦告訴左右:「馬仲英中毒後下落不明,蘇聯人沒找到他的屍體,說他騎馬跑進大海,馬會鳧水,他又回來了。」

指揮部的參謀們架起望遠鏡仔細觀察,他們看到的確實是馬仲英。馬仲英騎著大灰馬,拿著一柄馬刀,在城下跑來跑去,對飛蝗般的子彈視若無睹。老兵們說,尕司令跟西北軍打仗的時候就這樣子,不避槍彈。

後來,大家的槍都打不響了,大家往下看,馬仲英就在牆頭下站著,問大家咋回事?大家的脖子挺得好長,空蕩蕩的嘴巴里甩出細軟的舌頭,彷彿被絞繩勒了半宿。馬仲英要督辦出來回話。督辦撣撣軍帽上的灰塵,梳梳大背頭,佩劍和王八盒子一塵不染,督辦以標準的軍人姿勢踏上城頭,「你來得正好,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我找你四年了,這次定叫你萬劫不復。」

城下的馬仲英叫起來:「大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老四世騏。」

大灰馬上的盛世騏脫下軍帽,亮出跟大哥盛世才一樣的大背頭。衛兵們仔細看,果然是盛督辦的四弟盛世騏。盛世騏二十多歲,戴上軍帽和白手套,再騎這麼一匹大灰馬,跟馬仲英一般無二。

老兵們說:「盛旅長把我們嚇壞了。」

盛世騏大笑。他剛從蘇聯學習回來,從塔城入境。

督辦說:「你怎麼騎這種馬,馬仲英就騎這種馬。」

盛世騏說:「這是阿拉木圖的韃靼騎手送的,韃靼人曾經是中國人,以前他們可以到新疆來,現在不行了,他們的馬可是回到天山了。」

盛世騏擔任機械化旅旅長,卻很少開裝甲車,他在裝甲學院開坦克開膩了,他喜歡縱馬馳騁。大灰馬跑成一團風時,他拔出馬刀劈木樁,刀法兇猛漂亮,出鞘和劈殺一氣呵成,幾乎看不見動作,白光一閃,木樁攔腰而斷,或者斜傾而裂。

盛旅長從來不帶衛兵,他經常一個人策馬而行,深入到天山腹地。回來時馬鞍上總是掛一隻鷹,鷹跟活的一樣,就像馬身上漂亮的圖案。直到有一天,蒼鷹躲過子彈,尖利的嘴啄他的額頭咂他的血。喝足之後,展翅躍入藍天,把他的血帶到太陽的深處。傷口癒合後,那塊疤痕上露出白凈的骨頭,有牙齒那麼大,藏在黑黑的頭髮裡邊,跟鷹眼睛一模一樣,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盛旅長的血被鷹喝過之後,他還到山裡去,不過他不打鷹了,馬鞍上掛的不是猞猁就是棕熊。到了秋天,盛旅長把馬牽到河邊,不讓它喝水。他給馬喂蘋果吃,一大桶蘋果吃得乾乾淨淨,馬打出的吐嚕芳香無比。盛旅長躍上馬背,向草原深處跑去,牧草迷濛,渾圓堅挺的馬臀跟它吃掉的蘋果一樣芳香無比。

那些跟馬仲英打過仗的老兵說:「尕司令就這樣子,手下的兵個個是石頭。蘇聯紅軍用飛機坦克啃他們都費勁兒。」

有人說:「盛旅長是不是馬仲英的替身?蘇聯人陰著哩,什麼事做不出來?」

謠言傳得很快,迪化城都知道了。盛旅長所到之處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大灰馬靠近他們時,他們的眼睛和嘴巴全都張開,放出神光發出驚叫,大灰馬消失後,他們以為是在做夢。

督辦公署召開會議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盛世騏說:「用不著討論,我不戴軍帽就是了。」盛世騏摘下軍帽,果然是活脫脫一個盛督辦,省府要員們大開眼界,大家說:「戴上帽子戴上帽子讓我們瞧瞧。」盛旅長戴上帽子又駭然一個馬仲英再生。在座的甘肅籍官員說:「就你這樣子,現在回河州去,保證能帶一師人馬出來。」

盛旅長表示為了與馬仲英有所區別,從此不再戴軍帽。

大家說:「夏天好說,冬天咋辦?」

盛旅長說:「古時候的將軍冬不著裘夏不撐傘,革命軍人不戴軍帽凍不死。」

盛旅長光著腦袋在雪地里站一個小時,威風凜凜,毫不懈怠。蘇聯顧問對他也讚不絕口。

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替他捏把汗。這些年,稍對督辦有威脅的人不管是有家的還是無家的,全被清除掉了。

盛督辦說:「大家不要懷疑老四的忠誠,他是真正的革命青年。」

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

盛督辦說:「我從東京帝國軍事學院畢業的時候,他剛剛考上這所學校,他學的是騎兵科,日本的騎兵相當厲害。騎兵在新疆是大有作為的。」

公署官員頭一回聽督辦讚揚別人,而且感情真摯誠懇。人家是親兄弟,手足之情不用掩飾。

好長時間,公署官員發現督辦在遠處深情地注視他的四弟,人們從督辦的臉上讀到一個人的回憶,人們聽見督辦哼起軍歌,那是日俄戰爭時,日本海軍官兵唱的歌曲。督辦的臉龐以及周圍的空間一下子變成浩渺無涯的藍色海洋。哈薩克族官員沙里福汗也忍不住唱起來:我曾架鷹出獵,我也曾跨馬疾馳如流星,我烏黑的頭髮布滿霜雪,如同滿月的臉龐今在何方?我虛度了年華,如今淚流滿面的悔恨。

唉,青春呀青春我未能抓住你,讓你逃去。

沙里福汗吟唱的是維吾爾族經典《福樂智慧》。督辦就是在這個時候清醒的。

督辦看見他的青春和熱血在別人身上燃燒,那麼他呢?真正的他早已消失。死亡靜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取代了生命。他的胸膛里端坐的是何人?盛督辦就這樣恢複如初。清醒後的督辦是嚇人的。沙里福汗當天晚上就被處以死刑。

有一天晚上,督辦夢見自己被吊在半空,絞繩懸在蒼穹頂上,督辦四肢發抖,老婆邱毓芳問他兇手是誰?督辦說就是我自己。老婆說:「我知道你要殺誰了。」

老婆說:「你要殺老四。」

「我們是親兄弟,我把新疆人殺完了也殺不到自己人頭上。」

「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嗎?老四遲早要死在你手上。」老婆又說,「這是你的劫數,信不信由你。」

1941年,希特勒打進蘇聯,兵臨莫斯科城下,這是督辦擺脫蘇聯控制的好機會。督辦借國民政府的力量向蘇聯施加壓力,斯大林召回他的蘇聯顧問。駐紮在哈密的蘇軍坦克部隊,隨時都有可能與省軍發生衝突。督辦命令機械化旅在迪塔公路沿線布防。旅長盛世騏曾在莫斯科紅軍大學進修學習,信仰馬列主義,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他難以接受兄長盛世才詭秘的權變手腕。

老四質問大哥:「六大政策是你親手制訂的,你又要親手毀掉?」

大哥告訴他:「親俄聯共是迫不得已,新疆局面複雜,不能不隨機應變。」

大哥告訴他:「政治家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老四說:「國民黨如此腐敗,你也把他們當朋友?」老四說:「我不當旅長,要干你一個人干。」

大哥態度和緩,言語恭遜,規勸四弟改變政治態度,他說:「德、日、意三國形成同盟,抗日絕無勝利希望,國民黨不能救中國,共產黨也不能救中國。我們應當適應潮流,當前局勢不穩,已到緊要關頭,念手足情誼,必須風雨同舟!」

老四說:「這次世界大戰,西方有斯大林,東方有毛澤東,法西斯雖然瘋狂一時,將來一定覆滅。軍人以戰鬥為天職,失敗當與國土偕亡。你執意胡鬧我寧願帶老母去討飯,絕不走投降毀滅之路。」

老婆邱毓芳說:「你的劫數到了。」

盛督辦說:「撤他的職就行了,不一定殺他。」

老婆說:「少壯派崇拜他呀,當年你當教官時軍校學員怎麼崇拜你你忘了?金樹仁乾瞪眼沒辦法。老四當了那麼多年旅長,你動他就不怕引起兵變?」

督辦雙手放在老婆肩上,大美人邱毓芳的肩膀每一次都能給督辦以力量。前兩次陰謀暴動的設計就是在美人的肩上獲得靈感。

每次大清洗都很巧妙地設計成反革命分子陰謀暴動,第一次陰謀暴動案的對象是帝國主義間諜分子和封建王公舊官僚,第二次陰謀暴動案打擊的對象是替盛督辦打江山的功臣和以杜重遠為首的進步文化人。

第三次陰謀暴動案設計目的是反共。中共黨員不同於蘇聯來的聯共黨員,聯共部分黨員生活腐化,毫無威信。而延安來的中共人士作風樸實,效率極高,毛澤民擔任財政廳廳長,林基路主持新疆學院教務工作。他們在各族群眾中的影響迅速擴大。盛督辦找黃火青、林基路、李雲揚談話,「新疆封建色彩濃厚,情況特殊,不能搬延安的那一套,你們犯了左傾冒進錯誤。六大政策就是共產主義,不需要從延安帶來的共產主義。」林基路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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