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節

這天夜裡,公安管理處主任李溥霖來看望大家。李溥霖是東北抗日義勇軍李杜將軍的義子。李杜、馬占山、孫炳文等人路過新疆回內地時,把部隊交給盛世才,盛世才把公安管理處的重任交給李溥霖。李溥霖告訴大家,他是代表盛督辦來看望大家的,諸位為創建新新疆立下汗馬功勞,沒有諸位的浴血奮戰,就沒有今天的大好局面。

劉斌將軍說:「送我到前線去,我要打馬仲英。」劉斌曾一手駕裝甲車一手打機關槍,打死二百多名36師的騎兵,威震天山南北。他的裝甲分隊從庫爾勒直插喀什葛爾。盛世才用唐朝大將薛仁貴的詩嘉獎他: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揮戈入漢關。

李溥霖說:「馬仲英在蘇聯病死了,36師馬虎山叛亂,也被蘇聯紅軍剿滅乾淨了。」

這已經是1939年冬天了,大家在監獄裡就遲鈍獃滯,總覺不到歲月的流逝。

李溥霖說:「老劉你想哪兒去了,你是個現代軍人嘛,怎麼能嚮往這些冷兵器。」

「那些騎手都是向我衝鋒時被打倒的,他們的戰刀砍在鋼板上,刀子再長一點我就身首異處了。他們向我揮刀子,因為我腰間掛著指揮刀,我沒有勇氣拼刀子,我不敢看他們血紅的眼睛。」

尹清波說:「回民都嚮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種榮耀。」

劉斌說:「所以冷兵器最能體現軍人的勇氣,我羨慕那些騎手,他們有戰刀和馬。」

李溥霖說:「可你打敗了他們,歷史只承認成功者。」

「他們用勇氣打敗我們,他們並沒有失敗。」

李溥霖說:「劉師長說得太多了。」

劉斌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李溥霖說:「你很聰明,我就不多說了。大家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

劉師長說:「我們反對金樹仁的黑暗統治,參加四一二革命,我們不能死在黑夜裡。」

李溥霖答應給他們拉電燈。

「不要電燈我們要火。」

李溥霖答應囚徒們的要求。囚徒們從雪地里扒出好多木棍,看守們都沒想到院子里會藏這麼多東西。囚徒用木棒造反可不得了。李溥霖不停地摸手槍。後來他發現囚徒們把木棍堆起來,並沒有反抗的意圖。

那些木棍跟他們的身份相吻合,以軍階大小堆起來。開始他們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了。木棍壘起來就是一堆好柴禾。

劉師長的在最頂上。

劉師長說:「乾柴遇烈火,一點就著,感謝盛督辦對我們的提攜。」

東北軍的一名排長將火把扔在柴堆上,那些木棒開始碎裂,裂縫噴出火焰。

木柴在樹林里生長的時候靠的是泥土和雪水,它們壓根沒想到自己蘊藏有火焰。

蘇聯顧問問李溥霖:「點火幹什麼?」

李溥霖說:「木棒是他們的替身,他們讓靈魂先死,受刑時就不難受了。」

蘇聯顧問說:「你們中國人很怪。」

囚徒們失魂落魄,注視著自己的毀滅。

材料都是二號監獄裡的工犯加工好的。二號監獄關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這些人加工的材料天衣無縫,囚徒簽字如畫龍點睛。囚徒們醉心於篝火,六神無主,很快就簽上自己的大名。

最先燒完的是劉師長,劉師長走進黑房子,行刑人員用繩子勒五秒鐘,再把他掛到後牆的鐵鉤上。每燒完一根柴棒,就勒一個。勒完以後掛起來慢慢死掉。

那天夜裡,四百多木棒壘起的篝火,一直燃到太陽出來,太陽都被燒扁了。

每勒一個囚徒,監獄上空就發出一陣風吹電線似的嗡嗡嗡聲。那些聲音像鳥兒落在天穹深處。因為囚徒一個接一個,天亮以後,人們發現那些鳥兒整整齊齊排在藍天上,像成群的大雁排著隊,排出大大的人字。

尹團長的木棒最後一個燒完,按軍階他在劉師長鄭旅長之後,下邊還有許多營長連長排長……可他那根木棒真神了,一直燃到天亮。尹清波說:「我是從馬仲英部隊投奔過來的。」陽光嘩啦啦落下來,像秋天的楊樹葉子,陽光冰涼而沉重,落在地上竟然沒有彈起一點,據說金子掉在地上就是這樣。盛督辦把他們燒成了金子。

篝火熄滅後灰燼被風卷進雪裡,那是僅有的一點痕迹。卡車把他們的屍體拉到六道彎,那裡有個大土坑,像大地的傷口;傷口不流血,黑乎乎的屍體把坑填滿了,接著是沙石。沙石癒合了大地的傷口。幹完這一切,還不到十二點。中亞腹地的冬天,寒冰不拒絕太陽,陽光大片大片往下落,落下來全變白了,連太陽的模樣也是白煞煞的。公安管理處的人沒心思烤火,爬上車回去了。

李溥霖和蘇聯顧問坐小車去督辦公署。蘇聯顧問說他很欽佩中國人的聰明,幹什麼事都天衣無縫。

李溥霖說:「盛督辦英明偉大。」

蘇聯顧問說:「斯大林更英明更偉大。」

李博霖說:「那當然。你們是我們的老師嘛。」心裡罵:媽拉巴子欽佩咱的鼻子沒你們的大。

蘇聯顧問說:「莫斯科大審判你知道嗎?」

李溥霖說:「那是你們內務部的功勞,挖出那麼多陰謀分子。」

蘇聯顧問說:「我們有些工作沒做好,比如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很頑固,我們費了很大勁都沒有奏效。中央書記葉諾夫只好另闢蹊徑,以政治名義要求他們兩人幫助黨摧毀托洛茨基及其匪徒。最後把斯大林都請出來了,斯大林跟加米諾夫、季諾維耶夫進行了面對面的談判。他們才答應為黨的利益放棄抗拒,接受指控。」

三十年代發生在莫斯科的那場大審判,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諾維耶夫這些老布爾什維克紛紛放棄為自己辯護的權利,競相與法庭主動配合,大搞自我控訴,那種強烈的舞台效果打動了無數善良的群眾,就連當時旁聽的美國總統特使也不例外。葉諾夫就這樣在從肉體上殺害布哈林等人之前,已經殘殺了他們的靈魂。

李溥霖說:「那堆篝火燒毀了他們的靈魂,勒他們時他們都伸出了脖子。」

蘇聯顧問說:「你們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盛督辦不用出面就把一切都辦好了。」

李溥霖說:「我擔心他們亂喊亂叫,中國的土匪上法場時要唱戲文,他們只放了一堆火。」

李溥霖小時經常在老家關東看法場砍頭的場面。他很喜歡那種踔厲激揚的氣氛。他經手的這場大屠殺,四百多號視死如歸的軍人連個呵欠都沒打就被解決光了,從屠場到墳場,瀰漫著一種陰鬱的氣息,一種令人透不過氣的窒息。

李溥霖說:「媽拉巴子,一代不如一代,大清朝時用刀砍,嚓!血噴二丈遠,到了民國用槍打,用炸子炸,把個大腦殼炸沒了,還不如放炮。」

李溥霖吐口唾沫,「不吭不哈用繩子勒,沒意思。」

盛督辦表揚了李溥霖。

李溥霖說:「劉師長很有意思,他羨慕馬仲英的騎兵,騎大馬拿大刀比坦克飛機威風。」

盛督辦說:「他一直跟36師作戰,受馬匪的影響很深,本督辦及時法辦他,就是防止他成為另一個馬仲英。」

「他不是打敗36師了嗎?」

「36師都是真正的軍人,劉師長跟他們打過仗,這叫不打不成交。」

「馬仲英也算英雄?」

「你說呢?」

「我從小不念書,寧肯挨槍子也不認字,義父說我沒出息。」

「你很能幹。」

「乾柴遇烈火,一點就著,謝謝督辦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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