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節

青年軍官尹清波,1929年投奔馬仲英抗擊馮玉祥的國民軍。那時,甘青寧一帶的進步青年都嚮往尕司令的隊伍。北塬的漢人,撒拉人,東鄉人紛紛投奔尕司令。

後來,尹清波作為36師的幕僚隨馬仲英來到新疆,最先在馬明石的先頭部隊作戰,奇台戰役中,他投奔盛世才。

他認為盛世才是真正的革命者。盛世才欣賞他的才幹,讓他指揮軍隊保衛迪化。迪化解圍後,他升任團長,率部追擊馬仲英至喀什,成為盛世才最信任的高級軍事幹部。

那是他最輝煌的日子。他獨擋一面,在遙遠的南疆重鎮喀什與36師對峙。36師官兵對他刮目相看。當初他在36師時很一般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才幹。他告訴那些前來看望他的36師老朋友:我的才幹是盛督辦發現的,盛督辦是真正的革命軍人,制訂六大政策,八大宣言,成立反帝軍。我們的軍歌就是督辦本人寫的。督辦手下的將領都是從下邊直接提拔的,拿破崙當年就是從士兵和下級軍官中直接提拔元帥。盛督辦是古今少有的革命領袖。

36師不乏渴望進步、傾心革命的分子,他們當初跟馬仲英起事就是打軍閥救百姓,他們一下子喜歡上盛世才了。

那時,新疆的陽光很燦爛。盛督辦被埋沒太久了,剛剛從窪地里升起來,與戰塵累累的馬仲英相比較,盛世才光彩照人,魅力無窮。

新疆反帝軍團長尹清波,每天天不亮起床,指揮全團官兵操練。

太陽出來時,他們已經操練完畢。一千多名官兵在團長的口令聲中挺胸收腹,氣守丹田,雙拳緊握,眼瞳潮濕,凝視那顆在昆崙山頂賓士的太陽。

在這莊嚴的時刻,尹團長向官兵們講述自己在督辦身邊工作的情景,「督辦每天天不亮起床,天很黑了還不吃飯。奇台戰役,我們打敗了和加尼牙孜,截獲了和加尼牙孜裝在羊腸子里的黃金。督辦把這些金子,當場分給大家,每人一份。」

尹清波出身貧寒,現有文化是在困苦的生活中自學而來的,他有一個信念:人人都應平等,互不剝削,互不利用。那是個充滿理想和信念的年代,人們嚮往進步,渴望革命,並身體力行。

尹團長講完話時,太陽正好離開茫茫的山谷,在蔚藍的天空馳騁。

官兵們列隊去吃早飯,尹團長還要獨自呆一陣。太陽從昆崙山起飛後,徐徐上升,天空開始展現它的遼闊與深邃。那最深處是一片清純的藍色,太陽就落入那片藍色,太陽在那裡放光,就像眼瞳在眼睛裡放光一樣。尹團長每看到一次太陽的瞳孔,他的靈魂都要得到一次升華。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天上的雷電穿胸而過,那種痙攣與顫慄超過任何形式的戰爭。尹團長不是一般的軍人,他告訴官兵們:「真正的軍人,不但要經受炮火的洗禮,還要經受偉大人格的洗禮。」尹團長用低沉的嗓音告訴大家:「跟隨盛督辦征戰的日子裡,我就像拿破崙手下戴熊皮高帽的近衛兵,那是軍人最輝煌的時刻。」

官兵們經常聽尹團長講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就像古典音樂,每一次彈奏,大家的感受都是全新的。尹團長每天都要看南疆的太陽。這地方一年四季很少有陰天,尹團長很喜歡這地方。這裡延綿的群山和無垠的戈壁沙漠全是給軍人準備的,尤其是爍亮的太陽。勤務兵說:「報告團長,你為什麼不把那段經歷寫成文章呢?蔣總司令當年就寫過《孫大總統蒙難記》。」粵軍總司令陳炯明發動叛亂,孫中山登永豐艦避難,蔣介石一直跟隨左右。後來蔣把這段經歷寫成一本小冊子《孫大總統蒙難記》,由孫中山親自作序出版。達坂城戰役時,盛世才全軍覆沒,僅有幾個衛兵跟隨盛世才逃回迪化。尹團長就在其中。那幾位衛兵先後戰死,尹團長便成了唯一的生存者。經勤務兵點撥,尹團長很快寫了一篇《盛督辦東疆歷險記》,迪化《反帝戰線》頭版頭條發表此文。盛督辦很高興,視察南疆時接見了尹團長,並且合影留念。這樣,尹團長對太陽的感受又深了一層。

盛督辦離開喀什的第二天,正值盛夏季節,尹團長指揮官兵操練完畢,凝神屏息,遙望昆崙山頂。太陽從山谷中飛馳而來,光華四射,尹團長的眼睛一下子黑了。他看見太陽深處有一塊黑斑,黑斑逐漸擴大,大得無邊無際。尹團長魂飛魄散。他大叫一聲之後,睜不開眼睛,視線模糊,瞳光散淡,太陽蒼老不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都說他有眼病,需要治療。請示迪化督辦公署後,尹團長回迪化城治療眼疾。

那時迪化人才濟濟,彙集著許多優秀知識分子。醫生全是德國留學生。

醫生告訴尹團長:「不能長時間看太陽,太陽固然明亮,看久了就會走向明亮的反面,出現黑暗。」

尹團長問:「這是為什麼?」

醫生說:「新疆日照時間長,空氣清凈,透明度好,陽光對人的刺激強度大,特別是夏天,呆在戈壁灘上,沒有眼鏡根本不行,烈日烘烤下,眼睛就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曬就干。」

「你怎麼能把人的眼睛比作露珠?」

「別說眼睛,連人的生命也像露珠,曹操的詩中就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露珠無法躲避烈日的暴晒。」

尹團長說:「為什麼要躲避呢,這是露珠的幸運,如果它不接受陽光,就會被塵灰吞沒。你們文人太軟弱了,生命終歸要消失在時光中,你總不能抱怨吧。」

「可時光是無情的,生命的消失是痛苦的。」

「你沒凝視過太陽,你無法體會那莊嚴的時刻。」尹團長說,「陽光深處,是天空的眼瞳。」

醫生叫起來:「你說太陽是天空的眼瞳?」

「宇宙的神光全凝聚在那眼瞳里。」

「噢!你看到了太陽的黑暗。」

「你說什麼,太陽有黑暗?」

「你看到了太陽的眼瞳,而眼瞳都是黑的嘛。」

「我嚮往光明,才看太陽,怎麼會看到黑暗?」

「你看得時間太長了,你看得太深了,你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真沒想到,我會得這種病。」

「不是你病了,就是太陽病了。」

軍人尹清波沒有反駁,也沒有說文人軟弱,他整天呆在醫院後面的大院子里。

這裡長滿白楊樹、樺樹,它們的樹皮清朗潔白。人們從窗戶向他打招呼,窗戶真多啊,哪兒都是病房,他們都是真正的病人。他算什麼病人,他的眼睛已經恢複正常,整個世界在他的眼前,輪廓分明,一清二白。

他請求出院,重返部隊。醫生說:「明天複查。」尹團長一夜未眠,他想南疆的日子,想昆崙山上飛馳的太陽和塔什庫爾干清涼的風。

天不亮醫生就來叫他,他好久沒有這麼早起床了。他隨醫生登上樓頂。月亮正在熄滅,市區的平房呈現出一片幽藍,彷彿童話世界。太陽出來的時候,醫生告訴他:「一般人跟太陽對視最多十六秒鐘,你遠遠超過這個界限。你是兩個小時。」

太陽八點半出來,到十點鐘時,尹團長「呀!」大叫一聲,眼睛發黑。醫生說:「你看到什麼啦?」

「太陽破了,裡邊冒黑水,天是不是下雨了?」

他的眼瞳像點燃的導火索藍光閃射。

醫生說:「藍光是最純凈的光。」

「那白光呢?」

「光線混入塵灰就顯出白色。」醫生說,「太空是蔚藍色,那是宇宙的原色。」

「太空沒有黑色?」

「太空沒有黑光,黑光在太陽深處。太陽只需要我們看到它的光明,你卻異想天開,闖入它的禁區。」

「我是忠誠的。」

「光有忠誠是不夠的,還需要明智。」醫生說,「你不能出院。」

「我以後瞧太陽,絕不超過三分鐘,我跟大家一樣還不行嗎?」

「生命是一次性,不可能進入過去。」

尹團長還要爭,醫生說:「我跟你一樣,也在接受治療。」兩個陌生人在下邊等著,醫生跟他們進了一間大房子。尹團長穿過又黑又長的走廊,他看見好多大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埋頭工作,整理材料抄抄寫寫,互不搭話。他們穿著和他一樣的衣服。四一二革命後,新疆各部門公務人員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尹團長沒想到連醫院也是一片繁忙景象,跟軍營一樣。

有一天,門外有人喊他:「尹清波會客。」「我是病人,誰要看我,讓他自己進來。」叫他的人耐不住了,「你見不見,不見我趕他走。」尹團長跟那人穿過大院子,那人指指白房子,「一刻鐘,放快一點。」

尹團長一進白房子,他老婆在裡邊。他老婆問他身體咋樣,他說挺棒,老婆取出幾件襯衣,還有吃的。老婆問他:「他們打你沒有?」「他們打我幹什麼。」

「沒挨打就好,要放在金樹仁的監獄裡,你非掉幾層皮不可。」「你說這是監獄?」

「你沒犯法公家能抓你嗎?大家都知道你犯法了,五尺高的漢子,好漢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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