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節

本來計畫讓團長馬世明帶兵去新疆。部隊集合整裝待發,馬仲英給大家講話,他問士兵們:「金樹仁怕不怕?」

「不怕。」士兵們吼。

「還有大戈壁大沙漠,比咱甘肅的旱塬還要荒涼怕不怕?」

「不怕。」士兵們越吼越凶。都是十八九歲的楞頭小伙,天不怕地不怕。

「馬步芳日你娘,害得老子走新疆……」

馬仲英的尕勁就上來了,他跟著士兵一起吼。

「老子還是尕司令,老子不老,老子領著弟兄們躍馬天山,躍到山尖尖上,讓金樹仁尿褲襠。」

士兵們轟一聲笑了,跟地雷一樣。尕司令就愛這種大嗡聲,士兵放一個很響的屁他都要表揚一番:「這小伙,屁眼跟大炮一樣。」參謀提醒地,是馬世明去新疆不是你。

「不成,頭茬面應該留給本司令,馬世明馬世明。」

馬世明喊:「到!」

「馬世明你狗日的不能占這個便宜,我去新疆呀,你給我當助手。」

馬世明成了副司令。36師的部隊,從連長到師長都叫司令。

尕司令開始挑兵,他嫌人多,打金樹仁用不了一個團,半個團就夠了。一千多小夥子站在大操場,每人挨尕司令一鐵拳,打趔趄的都退後一步。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壯小伙,攜帶輕武器,開始他的新疆之行。

那正是炎熱的夏季,從肅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頭無邊無際,看不見一棵樹,連枯木都沒有,戈壁灘上一塵不染,石頭滾燙。部隊就像在烙鐵上行走。尕司令不停地催著大家,他跟士兵一樣斜挎著一桿來福槍,胯下一支駁殼手槍,跟兒馬一樣一跳一躍。荒涼的戈壁就像腳下的蹺蹺板,他在前邊一路領先,大家緊跟在後邊。五百個精壯小伙,跟輕捷迅猛的狂飆一樣穿行在大漠深處。

一口氣急行軍一百多公里,他們看到野駱駝。他們進入大漠連一隻螞蟻都沒看到,連沙漠里常有的蜥蜴都沒有。他們朝野駱駝奔去,野駱駝在吃東西,他們要看著野駱駝吃啥東西,該不是吃石頭吧!野駱駝見人就跑,士兵們「嘩」全舉起槍,槍栓拉動如同暴雨,槍口黑幽幽一聲不吭盯著野駱駝,槍比他們還喜歡野駱駝。他們看到了野駱駝的食物,甘肅寧夏的西北邊也有沙漠,沙漠里長著駱駝刺,生長在沙窩子里,多少有些水分。這裡的駱駝刺跟一團火一樣,長在石頭縫裡,石頭滾燙,駱駝刺更燙,尖刺上像是要噴火。大家扒開根,根下全是沙石,散著熱氣。尕司令說:「看它的葉子,嘴長在葉子上。」葉片跟紐扣一樣又圓又光,上邊擋太陽,下邊吸水分。從空氣里吸。士兵們叫起來:「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離開肅州它就開始吸了。」

大家感到餓,端起葫蘆水壺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說了,一頓飯一口水。

潤潤嗓子,就吃鍋盔炒麵餅子。有人帶了雞蛋,聽人說過新疆熱天沙子里能煮雞蛋,帶雞蛋的人就扒一個坑,埋上雞蛋,過十分鐘雞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個,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飯休息十五分鐘,尕司令說走,大手一揮,大家一擁而上,戈壁灘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爛的席子一樣。日頭在天上轉圈圈。

長長的一隊人馬,跟刀子一樣,從肅州的西端到新疆的東邊劃一道,大戈壁被截成兩半。天山就是這樣出現的,當碎裂的戈壁漂移時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塊大塊的石頭,石頭頂著雪帽跟銀盔一樣閃閃發亮。有人叫起來:「祁連山,祁連山跟著我們。」

祁連山在甘肅與新疆交界處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馬一樣,在天盡頭揚起一綹褐色的長鬃。他們向南邊瞻望,只看見天盡頭的褐色石陣,跟馬脊背一樣。

誰也沒想到這是一群潛行的山脈,與他們遙相呼應,猛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雪峰和冰川閃爍銀光,山谷一片幽藍,跟槍管子上的烤藍一樣,那些沒用過的新槍就是這種光澤。

「這麼新的山,我的爺爺!」

「跟新媳婦一樣。」

「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媽就是新。」

「馬世明這我兒想吃頭茬面。」

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沒搶。」

「沒搶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麵去。」

「我不去。」

馬世明挨了一腳還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誰都能耍,這麼一耍,大家不累了,耍耍鬧鬧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說又笑,戈壁灘上的石頭跟馬脊背一樣噗溜噗溜往前竄。在天山腳下急行軍,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賽跑哩。

長長的隊伍也是一起一伏,隊伍跟山一樣,山肩上扛著寶劍似的冰峰,士兵肩上晃動著刺刀和槍管子,他們在追一樣東西。山也在追一樣東西。

「山追啥?」

「山追金樹仁哩,追上就把他老東西顛下馬鞍子。」

「山上有馬鞍子?」

「山上有馬鞍子。」

「誰腿上有勁誰就能騎。」

大家都抬起頭看山,這麼美的山,誰都想騎。

「那五百個瓜熊 虧死了。」

「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著褲子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雄奇的山脈,這很符合他們的浪漫心理。他們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嚴的山峰。

「它就像個將軍。」

「當將軍就要到這搭來當。」

「薛仁貴徵西就是這搭。」

「快看,前邊有個樊梨花。」

「是穆桂英。」

他們就這樣急行軍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現在哈密以東的綠洲上,全疆震驚。這簡直是鷂鷹的速度。數千年來這條用兵絕境都是半個月的時間。省軍原想以逸待勞,尕司令的五百壯漢根本不疲勞,歡實得跟馬駒一樣,就像踢一場足球。大家經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過來,一個射門,就破了哈密的門戶黃盧岡。駐守黃盧岡的一團省軍沒招兒,散夥了。省軍又派兩個團在西耀泉阻擊,數千人馬佔據有利地形,槍炮齊鳴。

那五百名壯漢從窪地里一口氣衝到山頂,連氣都不喘,掄刀就砍,手裡的槍不緊不慢,彈無虛發,跟鐵鎚釘釘子一樣,釘倒一大片。省軍的槍炮就這樣被壓下去了,那些不緊不慢的槍聲一下子拉長了,子彈在追擊逃敵。省軍的槍炮徹底啞了,大炮丟在陣地上,槍還拖著,沒心思打槍了。徒步也好,騎馬也好,漫山遍野全是受驚的敗兵,跟黃蜂一樣全是喘息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不斷有人栽倒,也有絕望至極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著腦袋伸著腿,跟乾枯的樹一樣。兩團人馬就這樣潰散了。尕司令收繳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換上好槍,餘下的武器掩藏起來,肅州的大部隊缺武器。

鎮西守軍不戰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會師,維吾爾部隊編成一個團。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兩個,大鬍子司令和一臉稚氣的娃娃司令。不要說打仗,光那急行軍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給震了!「那個地方,野駱駝都要跑十天八天,你們三天就過來了,太了不起了。」

阿吉很高興,哈密起義後,一直被省軍堵在山裡,到處躲,快要頂不住了。

尕司令限狂風一樣呼啦一下把哈密吹乾凈了。阿吉哈哈大笑。

「咱們打迪化去,抓金樹仁這個老混蛋。」

尕司令告訴阿吉,金樹仁已經尿褲襠了,他一定要派大軍到哈密來曬褲子。

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開始執掌兵權,再糊塗的主子也不敢給這種家臣一絲權力。盛世才仍然是東路軍參謀長,協助魯效祖迎擊馬仲英。快到哈密時,盛世才建議沿山布防,守住主要關口,尋找戰機。旅長杜治國根本不把尕司令放在眼裡,「沒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調皮搗蛋,我給他娃上一課。我不打他娃,我扯他耳朵嚇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淚,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麵吃洋芋蛋。」

「馮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軍五萬人馬才把他壓下去。」

「老盛狗子松,多吃點花生,花生補狗子哩。」

杜旅長帶著他手下五千人馬浩浩蕩蕩殺向瞭墩,找不見尕司令。

「娃躲起來啦,到底是個娃娃嘛,新疆不是甘肅,戈壁灘就把你娃嚇住了。」

杜旅長在平坦坦的野地紮營,不扯娃耳朵把娃趕回甘肅也行!半夜三更娃來了,來了五百個娃,把大營掀個底朝天,火光、槍聲、戰馬的嘶叫。杜旅長剛出帳篷就被流彈擊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兩個衛兵守著。五千人部隊眨眼不見人影。尕司令手下一個連長跑過來問這是誰?衛兵說是我們旅長。

杜旅長還有氣,尕司令的連長一心想著立功,就割下杜旅長的首級,押著兩個衛兵去見尕司令。尕司令聽完報告,拍兩個衛兵肩膀,「難得你兩個有心人,長官沒白帶你們。」

隊伍集合起來,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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