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節

遠在河西的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腐敗。馬仲英冥冥之中感覺到他和騎手們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亞。騎手們在沙漠里幾齣幾進,好不容易進人富庶的河西走廊,誰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儘管他們知道雪山與沙漠是騎手的搖籃,可一旦失去槍支與戰刀,他們就很難振作起來。

那些日子,馬仲英憂心如焚,他盼著國民軍來進攻,這樣可以鼓動部下向新疆開拔,他們無法戰勝安逸和休閑。

那年,千里河西,風平浪靜,靜得令人懷疑,毫無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亂世景象,反倒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飛馳的騎手在這裡顯得一點也不真實,百姓們種田趕集,對軍隊毫無興趣,連騎手們都感到自己是多餘的。騎手們叫起來:去年這裡剛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們說: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國民軍走了。騎手們茫然若失,兵災剛過去半年,人們就忘得一乾二淨。百姓們說:「老百姓過日子,過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後天,以前的事沒人想。」

騎手們驚恐異常,他們發現了比戰刀更鋒利更堅硬的東西——時間。騎手們說:「咱離開河州快一年了,河州鄉黨早把咱給忘了。」

那是個無比慘酷的季節,平靜的曠野鬆弛了騎手們的筋骨,悄無聲息的歲月之河吞噬了騎手們的神志。騎手們叫起來:河西鄉黨忘了咱,不能讓河州鄉黨忘了咱。馬仲英說:「河州早有防備,回不去。」

「去寧夏,寧夏是回回窩,去寧夏,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軍越來越像一支土匪,把這樣的軍隊帶到寧夏會是什麼樣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訓一下再說。大家以為要練兵,號聲一響,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進去了,誰敢不從。大灰馬知道主人的心思,帶著大軍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繞過去了。開始有人倒下,太陽一晃就是一團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陽的火焰很快變成純白,一片閃光的純白跟舌頭一樣從天空伸下來舔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麼叫!沙漠都過不去還想去寧夏?」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連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從屍體上升起,融進太陽。在死亡與磨難之後,人們的目光變得更兇狠更殘酷。隊伍里的綠林好漢太多了,這些人匪性難改。再這麼折騰下去,太陽和沙漠會把他們全吃光。太陽把大家都曬瘋了。

不能直撲寧夏,大軍繞道阿拉善蒙古地區,從賀蘭山進寧夏。這次進軍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相信能從沙漠里冒出一支大軍。尕司令先派人潛入銀川打探虛實。省城駐軍外出訓練未歸,只有一個團守銀川。省主席門致中是個貪官,只知弄錢,不理政務,正是進攻的好機會。

大軍開到銀川,銀川即被攻克,省主席門致中帶手槍營從銀川南門突圍,軍長王衡之陣亡。騎手們旗開得勝,縱馬賓士,一片歡騰。王衡之是副將,主將門致中跑了。尕司令高興不起來。更讓他傷心的是,軍隊入城,匪性又起,殺掠不斷。銀川倉猝失陷,軍政機關職員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裡,被搜出後就地殺害。

銀川為省會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動。劉郁芬又起用吉鴻昌,命其率隊進剿。

兩個月後,吉鴻昌部隊從蘭州殺來,騎手們拚死抵抗,好幾個旅長戰死,騎手們撤出銀川,退到石嘴山。

五月初,尕司令指揮部隊二次圍攻寧夏,吉鴻昌部隊從四門衝出來,與尕司令一起起兵的馬儀師長當場陣亡,騎手們死傷慘重,全線潰退。吉鴻昌帶著大刀隊在戰場上尋找馬仲英的屍體,有人把馬儀抬過來,馬儀酷似馬仲英。吉鴻昌在屍體旁站了很久,說:「死在我手裡,是你娃娃的運氣。」

騎手們進人沙漠擺脫追兵,沙漠很快到頭了,騎手們發現沙漠這麼狹小,有經驗的騎手說:「是咱們心太急了,心太急跑天上天也是小的。」

騎手們在沙漠里跑了五天五夜,沙漠的盡頭出現了無邊無際的曠野。曠野平坦安謐。騎手們又跑到了世外桃源。這裡全是蒙古人,原來他們到了河套平原。

蒙古人說:冬天快到了,你們會被凍死的。騎手們又是放槍又是亂叫,曠野無邊無際,全是灰黃的枯草。騎手們沮喪至極,朝天放槍朝地放槍,放完槍就散夥了。

剩下的七百多騎手是從河州帶出來的,當初他們有一萬多人。

荒原一下子收割了好幾萬顆結實的腦袋,戰刀插在沙土裡像成熟的谷穗,彎彎垂下去。沒人能理解金黃的沙土會長出金黃的小米。單單有陽光和水是不夠的,還需要兒子娃娃的血來顯示泥土鮮烈淳樸的美。好久以前,蘇菲導師就告訴我們穀米裡邊的秘密:日月的精華和山川的靈氣就隱藏在穀米裡邊,穀米餵養我們完全是為了我們身上流動的血液,因為血液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然延伸;真主把他的靈魂灌入人體是為了讓人保持天空和大地的純真。光有穀米是不夠的,大地必須有真境花園,花園裡的玫瑰是兒子娃娃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為兒子娃娃;有些男人墮落有些男人污染了自己的靈魂喪失了血的純真。

生命像沙子,風吹著它們流動,它們就這樣意識到自己的美妙,於是荒原變成大海。

……那年冬天,騎手們走出巴丹吉林沙漠就不想動了。大家對新疆不感興趣,新疆比甘肅更荒涼。

尕司令說:「那裡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裡。」

騎手們太累了,他們一點也想像不出沙漠里的生命之海;他們太累了,他們的瞳光開始發暗。

他們就像一群老狼,蹲在後套的大草灘上,一邊舔傷口,一邊盯著銀川。富饒的寧夏對他們太有誘惑力了,那裡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撲上去。

吉鴻昌進銀川後與省主席門致中發生矛盾。吉鴻昌認為寧夏資源豐富,應制定計畫好好開發,不能一味向地方徵稅,加重老百姓的負擔。門致中思想守舊,一切按舊規辦事,正忙著操辦迎娶前清端王的二孫女。

吉鴻昌毫不客氣諷刺門致中,平時只知道弄錢,戰時疏忽防守,城失將逃,給老百姓帶來劫難,有何顏面再見寧夏父老。門致中憤而離職去向馮玉祥告狀。

劉郁芬只好讓吉鴻昌代理寧夏主席,馮玉祥知道後默許。

吉鴻昌剛攻克寧夏時,省城回民幾乎逃光。一個警察槍殺了一個沒有來得及逃跑的無辜回民,吉鴻昌立即將這個警察正法,並發告示,保護回民。回民才漸漸回城返鄉,社會秩序逐漸安定下來。大批政工人員到回民聚居地方召開群眾大會,宣傳回漢一家。吉鴻昌親自書寫「回漢一家」大字匾掛在銀川市中心鐘鼓樓上,還身著回族服裝,與阿訇握手合影,經常出入清真寺,召集全省回教阿訇大會,凡民間擅長武術者不分回漢,予以嘉獎。當地回民十分感念吉鴻昌,稱他為「吉回回」。他還打算建設好寧夏後,馬上率部進軍新疆,開發整個大西北,親手繪一幅西北屯墾圖。消息傳到宋哲元、劉郁芬、孫良城這些西北軍將領耳中,他們大叫吉鴻昌「犯上作亂」。「吉鴻昌赤化」,一齊去找馮玉祥告狀。

吉鴻昌在寧夏的所作所為傳到尕司令那裡,尕司令忽然想起起兵之初,奪循化縣、過黃河峽時他也提出回漢一家,他也殺富濟貧,他越想越氣,「狗日的吉鴻昌,你是人還是鬼,你把我攆走你就來這一手啊。」

這時,來了一位老阿訇,是替吉鴻昌送信的,還附了一張吉鴻昌的相片,想跟尕司令交朋友,一起合作建設寧夏。尕司令反覆看吉鴻昌的相片,馬仲英吉鴻昌、吉鴻昌馬仲英、駿馬鋼刀、鋼刀駿馬,兩個人影子反覆重疊,分不出彼此。

老阿訇以為尕司令動心了,就說:寧夏回民都把吉鴻昌叫吉回回。

尕司令跳起來,「他是回回?他是回回我是啥?」

老阿訇也是剛烈漢子,「你個毬娃娃你算啥?我寧夏回回不歡迎你,你給我寧夏做過啥好事?你說說看,你娃張不開嘴。」老阿訇從尕司令手裡奪下照片,連信也奪回去,臨走時說:「人家吉將軍敬你是英雄,才交結你,吉將軍的日子不好過,一幫幫瞎熊天天咬他,排斥他,他在西北軍里也受氣呢。蔣介石消息靈,派人送來委任狀,吉將軍當場把委任狀撕了,對南京來的人說:去你娘的,我只要老百姓承認,誰要你委任?!你尕司令撐破天就敢反馮玉祥,吉將軍連蔣介石都不放眼裡,你娃年紀輕,你娃慢慢思量吧。」老阿訇氣昂昂走了。

挨了一頓罵,尕司令汗都出來了,精神也上來了。尕司令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尕司令說:「事情弄到這種地步,唯一的辦法就是招安,我和仲傑去內地找機會,大家暫時歸順吉鴻昌,接受他的改編,吉鴻昌不會為難大家的。等我和仲傑混出眉眼,我再通知大家,弟兄們,我們還會東山再起的。」

大家坐一搭吃個飯,就分手了。隊伍往寧夏開,馬仲英兄弟往黃河邊走。那條大河越來越寬,沙漠草原天空無限蒼涼悲壯,猛然一聲花兒,一腔帶血的花兒響起:尕司令,年紀輕,老子說話你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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