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節

大灰馬馱著尕司令向哥薩克衝過去。他扯下白手套,手伸進堅硬的風裡,誰也搞不清他把手伸進寒風是什麼意思。他在風中抓住了一種比戰刀更堅硬更鋒利的東西,那是一把無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魚從波浪里跳出來。

大漠空曠遼闊。

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涌動迸濺時,我採擷了愛慕的露珠。

戰馬交錯,兩位師長交手的動作迅如閃電;尕司令沒撥戰刀,而是從馬靴里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鳥歸巢一般撞進對方的喉嚨。頓河騎兵第一師師長僵硬在馬背上,雙腿立鐙,腰板挺直,腦袋翻在肩窩裡,眼瞳又大又濕翻滾出遼闊的海浪。頓河馬馱著死者從騎手們跟前緩緩而過。死者與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間,把戰刀換到左手從左邊進攻。這是哥薩克們的拿手好戲,右手出刀,兩馬交錯時突然轉向對方左側,對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於馬下。

雙方騎手迅速靠攏,馬蹄轟轟,刀鋒相撞,好多騎手墜落了,戰馬拖著他們消失在陽光深處。十幾個回合後,大部分哥薩克落在地上,有的墜在馬鐙上被戰馬拖著跑,像農民在耙地。

36師主力退出戰列,由114旅對付殘敵。114旅全是新兵,幾次衝鋒後大半騎手陣亡。尕司令繼續下攻擊令。哥薩克兵放棄長條陣,緊靠軍旗拚死抵抗。114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長扔掉戰刀,吼著沒有歌詞的河州花兒,嗨嗨呀呀徒手破陣,身後的騎手紛紛扔掉戰刀,狂呼亂叫猛攻頓河第一師的最後防線。他們藏身於馬肚底下,用馬靴里的河州刀捅對方的喉嚨。哥薩克們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頓河戰歌:我們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靜靜的領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騎兵第一師的軍旗周圍躺著七千多名哥薩克兵。兩名受重傷的哥薩克爬到電台跟前,參謀長吳應祺舉槍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槍。參謀長說:「他們在求援,援軍馬上就到。」尕司令說:「西北軍我們都打敗了,哥薩克算什麼。」尕司令命令副師長馬虎山帶兩個旅收拾蘇聯人的援軍,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動。

援軍來了,來了整整一個裝甲師,由五十架飛機掩護沖向36師。

騎手們紛紛下馬,依山迎戰。坦克裝甲車排在山腳向山上開炮,轟炸機低空投彈,騎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戰馬馱著他們的靈魂跑進天山。

馬虎山被炸成重傷,官兵們拚命抵抗,蘇軍裝甲部隊被擋在乾涸的河床。掛滿炸藥和手榴彈的36師官兵從雪堆里從干蘆葦叢里爬出來,撲向坦克裝甲車。裝甲車可以一次炸毀,坦克則紋絲不動,有時被炸翻,這個龐然大物跟蛤蟆一樣吐著黑煙又翻過來繼續進攻。36師的官兵跟獵犬一樣,幾個人圍一輛坦克,爬上去,揭開蓋子往裡跳,一聲沉悶的巨響,坦克就變成軟柿子。

「撕破卵子淌黃水,坦克,日蹋 你!日蹋你!」

騎手們像碰上了女人,這麼豐滿的俄羅斯大肚子娘兒們,一下子激起他們的雄性之力,掛一身炸彈去輝煌呀!連毛帶肉給你塞上,整個人給你塞上,日蹋你挨毬的。坦克跟娘兒們一樣,哪經得兒子娃娃這麼折騰,噗吱吱軟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羅斯軍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臨,蘇軍六百多小夥子們掛滿炸彈提上轉盤機槍去進行一次悲壯的突襲。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給他們鼓勁,士兵們激昂得如同烈馬,他們來自庫爾斯克來自梁贊黑土地,他們不是哥薩克,哥薩克騎兵已經被砍倒在頭屯河乾涸的河灘上。古老的羅斯不能遭受任何失敗。一個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羅斯古歌《伊戈爾遠征記》:龍捲風挾著烏雲來了上帝給伊戈爾指路——回到羅斯故土去,從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爾白鼬般竄身蘆叢,野鳧般浮到水面,狼也似奔跑……六百壯士越過頭屯河再也沒有回來,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指揮官和政委徹底放棄了任何突襲計畫,連坦克裝甲車也不出動了。

天亮以後,坦克排列成一條線,萬炮齊鳴。飛機可以從容不迫飛過去進行低空掃射,投彈。36師掛滿炸彈的勇士們在地上破口大罵。

「婊子你下來,你在天上放騷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連個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滾啊!」

機關炮打碎了勇士的腦殼,嘴巴和舌頭落在地上,嘴巴和舌頭還在罵。

「婊子你下來,你飛雞哩你飛你娘個腿,你丟你俄羅斯先人哩。」

血染紅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變黑,發出焦糊味。

頭屯河大戰最激烈的時候,盛世才的部隊趴在城頭看得目瞪口呆,騎兵與飛機坦克裝甲車交戰,上演二十世紀戰爭史上最慘烈的一幕;戰刀寒光閃閃,騎手被炮火擊中,落馬,戰刀在空中飛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紅山,迪化守軍全都上了紅山,用望遠鏡用肉眼遙望頭屯河,戰馬與飛機坦克血戰兩天兩夜,從天亮打到黃昏,太陽的血染紅大漠,始終不見蘇軍的步兵和騎兵出列。

紅山嘴上的東北義勇軍摩拳擦掌,這是他們第二次目睹戰爭奇觀。1931年9月18日夜,日軍偷襲瀋陽北大營,關東軍敢死隊剛衝進去,與北大營巡邏隊相遇,雙方立即開火,相互倒下一大片,關東軍開始退卻,子彈不相信武士道。北大營駐軍數次報告遠在北平的張學良,張學良下令不許抵抗,旅長王以哲在話筒里叫起來:「副司令,雙方已經交火,北大營都是我們的子弟兵啊。」

「把槍鎖起來,把槍栓收到軍官手裡。」

王以哲在兩天前就從日軍朋友那裡得到情報,關東軍九月十八日夜將攻佔瀋陽城,王以哲把這個情報報告給張學良時,遭到張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總司令的訓斥了,少帥的命令發向北大營,得到認真徹底的執行。從德國義大利進口的世界最先進的武器,頃刻被收起來,鎖進倉庫,給對方給全世界以示中國軍人的誠意和善良。剽悍的東北漢子眨眼間從狼變成羊,手無寸鐵,吹號起床。

關東軍從炮火的恐懼中清醒過來,喲西喲西,關東軍可以從容不迫接陸軍操典行事了,先是排槍掃射,繼爾拚刺,試驗一下野戰訓練的本領過硬不過硬。有些營房的東北軍正在起床,因為大家接到刀槍入庫的命令,以為和平了,再睡一會兒,可遠處傳來的叫聲令人懷疑,空氣中瀰漫著極大的恐怖,太陽蔫頭耷拉一臉的冷汗,大家手腳不怎麼麻利,兵離了刀槍就像沒魂似的。日本大兵膽子壯起來啦,哇哇哇喊叫著衝進來,見人就捅呀,一個短衝鋒,就是幾百號幾百號的東北大漢,挑到刺刀尖上。軍官們最過癮啦,掄圓了彎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過來,成堆成堆的人全貼地啦。血水打滑,軍靴底子上有馬刺針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膩,總能把武士們滑趴下,不能昂首闊步地前進讓人氣恨恨的,手裡的刀就狠起來啦,越砍越狠。

五十萬裝備精良的東北軍被打毛了,不聽張副司令的,血性漢子跟上馬占山在江橋血戰日軍天野師團,打了整整一個月,天野師團損失殆盡。從朝鮮調來的兩個師團投人戰鬥,馬占山孤軍難以抵抗,敗退滿洲里,依國際慣例放下武器,避難第三國。蘇聯邊防軍以軍人最高的禮儀向馬占山和他的義勇軍致敬,然後是西伯利亞到中亞腹地的大行軍,數萬義勇軍攜帶家屬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個月,從冬天走進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亞!回到新疆,他們的老鄉盛督辦正等著他們吶。他們又拿起槍,征東疆。盛督辦紀律嚴明,指揮有方,獎罰分明,跟沉湎於酒色鴉片煙里的張少帥一點也不一樣。大家感慨萬千,要是盛督辦守東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東北漢子一下子熱血沸騰了。跟他們對陣的36師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傳說中的惡魔,謠言和傳聞在36師的前邊就源源不斷從口裡 湧向迪化,許許多多的慘案把新疆人嚇壞了。可進入東疆的36師,軍紀非常好,讓人懷疑是左宗棠征西來了,老人們還能想起左大帥的湘軍,能打硬仗,但絕不擾民。36師面貌一新,銳不可擋。紅色哥薩克一個整師橫屍頭屯河,紅軍只能用飛機坦克進攻。

紅山嘴上的東北老兵說:「小日本也沒這麼凶啊,頂多上幾架小飛機,幾輛裝甲車,打衝鋒的還是大活人呀,蘇聯人咋個連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負咱中國人,咱們衝下去幫36師干。」

東北老兵們嘩嘩站起一大片,外圍全是盛督辦的軍校生,軍校生是鐵杆隊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這是新疆不是你們東北,在這不許胡鬧。」

軍官們開導東北老兵:「邊陲地區,聽長官的沒錯,盛督辦這麼辦自有這麼辦的道理,盛督辦不是不抵抗將軍,不要以為馬仲英是英雄,盛督辦也是英雄,你們剛來不懂這個,你們慢慢就懂啦。」盛督辦的軍官理論水平絕對高,他把上司的意圖領會得相當好。

「咱們把東北弄丟了,再把大西北弄丟了,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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