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節

剛開始尕司令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對手是吉鴻昌,他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他眼裡的頭號敵人是甘肅督軍劉郁芬,劉郁芬殺了他的父親,劉郁芬的師長趙席聘坐鎮河州城,尕司令先打河州收拾趙席聘,再攻蘭州殺劉郁芬。

1928年春,尕司令帶著數萬之眾的「黑虎吸馮軍」圍攻河州。尕司令下令,「電線杆子都砍完,叫他趙席聘電話通不成。」河州與蘭州的通訊中斷。

河州城裡的國民軍一個營出城作戰,手裡的快槍還沒來得及拉槍栓,尕司令的兵「嘩啦啦」跟暴雨一樣砍砍砍,殺殺殺,一營的國民兵眨眼間給日蹋完了。

城裡的大兵再也不敢出來了,城頭上架起大炮,朝城下黑壓壓的人群轟擊,尕司令的兵倒下一大片。尕司令領上「黑虎吸馮軍」撤離城牆根,一直上了北塬,鑽進深溝不見影兒了。

國民軍都是來自河南河北山東大平原的硬漢子,是當時中國野戰能力最強的軍隊,被十七歲的娃娃司令帶著烏合之眾堵在城裡,心裡很不是滋味。有個邵營長硬得很,一定要帶兵上北塬去攆土匪兵。「我不信馬仲英是什麼黑虎星,他硬還是我硬?」不等上司發話,邵營長帶上隊伍衝出城,一溜煙上了北塬,打眼一望,黃土塬一個接一個,波浪起伏跟海一樣。邵營長在華北平原上長大,看半天看不出這些黃土疙瘩有什麼名堂,從塬頂的台地往兩下里裂出一條條子老虎金錢豹一樣的大溝大壑,很能滿足一個熱血軍人的豪氣。邵營長帶上隊伍鑽進一條大溝,幾小時的急行軍,出了溝口有個莊子,估計馬仲英這個黑虎星躲在莊子里。

邵營長就把莊子圍了,剛圍住,莊子里衝出幾百人跟國民軍混戰在一起。邵營長掄起鬼頭刀殺紅了眼,殺著殺著,他跟前沒兵了,他自己也不動了,血淌干啦,大刀跟拐棍一樣拄在手裡,撲咚倒地上。

守城的趙席聘再也不派兵出城了,「尕娃娃確確實實是個黑虎星,硬得很。」

趙席聘給蘭州劉督軍寫一封信,派衛士趁黑破陣搬救兵,信寫得十萬火急,「河州城裡只剩下三營兵,援軍要快,遲了,城就叫黑虎星吞了。」西門炮聲一響,東門飛出一匹烈馬,朝蘭州方向奔去。

尕司令的兵完全可以堵住這個國民軍,尕司令不讓堵,「閃開閃開,他是去蘭州搬兵的。」大家舉槍要打,「司令滅了他,從古到今哪有給搬兵的人讓路的?」

尕司令黑下臉,「你沒長眼睛嗎,你往旗杆上看,上邊寫的啥?黑虎吸馮軍,連劉郁芬都沒吸來,還想吸馮玉祥?」大家都比尕司令年長几歲,這個頑蠻可愛的娃娃天真爛漫地教訓大家,「讓他搬救兵嘛,把國民軍全都搬到城裡邊,城裡塞得滿滿的,咱往裡攻才有意思。滿瓤核桃吃著香,硬面鍋盔有味道。」

劉郁芬發來了一個旅。旅長趙仲華感到很奇怪,進人河州地面,趙旅長嚴陣以待,提防土匪伏擊,四野里靜悄悄的,趙旅長順利開進河州城。趙旅長問守城長官趙席聘:「太平世界哪來的土匪?」

「你不要急,時候一到你就知道了。」

一夜無事,官兵們吃好喝好,渾身是勁。

天剛明,城外一聲炮響,接著是暴雨般的馬蹄聲和腳步聲,趙旅長以為回到了古代,簡直是演《三國》。

塬上塬下全是騎手們剛健的身影和明晃晃的馬刀。尕司令下達攻擊令。黑馬旅青馬旅向北塬猛撲,攻破北塬,包圍西城,北塬頭的國民軍無法立足,放棄陣地,退入城內。旅長趙仲華率大刀隊反攻,騎手們一擁而上,那些中彈的騎手仍然緊夾著馬腹,僵立在曠野上,戰刀在手裡閃閃發亮,子彈抖落在傷口裡,像黃豆一樣被嚼得嘎嘣響。後邊的騎手擎著亮晃晃的馬刀,一直衝到機槍跟前,把機槍手劈為兩半。

國民軍毫不驚慌,伸手從背上摘下大刀,跟騎手們砍在一起。刀來刀往,鐵器發出猛獸般的吼聲;好多漢子倒下去了,身上裂開的口子又長又深,就像高原上的深溝大壑,馬刀一下子把裡邊照亮了。

生命凝固在堅硬的骨頭上。

趙仲華旅長跟他的士兵躺在一起。

趙旅長本來可以突圍出來。趙旅長剛下火線,就看見尕司令的騎手們收起槍,擎著火炬一般的河州刀一聲不吭擁上來。已經站在火線之外的趙旅長縱身一跳,又回去了。趙旅長最早是學兵隊的武術教練,來自華北大平原,那裡的原野跟大刀片子一樣寬闊結實,燕趙自古多悲涼慷慨之士,趙旅長從背上摘大刀的一瞬間彷彿置身於那蕭蕭的勁風中,彷彿置身於寒聲四起的易水河畔。「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日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衛兵們跟尕司令的騎手一對一全倒下了,大刀和柳葉刀深深地扎進對方的身體,刀口吃進很深,一直到刀柄;刀刃開始在血液中遊動像滾滾波濤中矯健的白魚,後來刀刃被血水吞沒。

趙旅長的身邊全是屍體,趙旅長再也收攏不了它們,轟一聲倒在地上,跟衛兵和騎手們躺在一起。緊挨他的是兩名用司令的營長,都是二十齣頭的小夥子,趙旅長很高興跟小夥子躺在一起去迎接死亡。

劉郁芬的參謀長余嘉培等政工人員,住在鎮守使馬延賢的將軍府公館,由國民軍26師工兵營防守。尕司令重兵進攻將軍府,志在生擒余嘉培。騎手們一隊一隊開上去,一去不回。太陽偏西,進攻毫無進展,尕司令下令火燒將軍府。起火後,國民軍一邊抵抗一邊挖牆,一百多名衛兵掩護余嘉培撤進河州城。來不及撤退的官兵全被燒死,精良的武器,也被燒毀不能再用。騎手們燒毀將軍府後,繼續放火,把城外的漢族寺廟萬壽觀、寶覺寺也燒了。國民軍以牙還牙,燒毀了河州最有名的回教建築「八坊」。

逃進城裡的余嘉培向蘭州求援。五月二十五日,十一師佟麟閣二十五師戴靖宇率部抵達河州。尕司令下令全軍撤退。

「這回咱們喋鍋盔。」河州城外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跟扣在大地上的厚鍋盔一樣,讓尕司令的馬鞭子這麼一指,鍋盔就熟了,焦黃焦黃的,散散地敷著一層芝麻,香噴噴的。

佟麟閣和戴靖宇從兩路進軍河州。戴靖宇的二十五師中了埋伏,數萬人馬從溝溝壑壑里殺出來,跟洪水一樣,戴將軍的隊伍展不開,尕司令的騎手就衝進二十五師司令部。戴將軍胸膛挨了一刀,幸虧沒傷著心臟,揀了一條命,拚死突圍,算是進了河州城。

佟麟閣十一師順利入河州。佟麟閣是名將,不怕土匪,休整一天,就殺出河州城,分三路向尕司令進攻。

相傳尕司令起兵時,七老太爺不答應,怕孫子吃虧,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最終得便宜的是馬麒馬步芳父子。阿爺騎上白青馬去勸孫子,「你的隊伍十個人沒有一桿槍,阿門對抗馮玉祥?」尕司令一聽怒氣沖,雙眼「咔」的瞪成了武行僧,「阿爺,母雞叫鳴驢耕地,婆娘當家娃受氣,造反離不了年輕的,你們老顛董 害怕了回家去(氣)。」阿爺一看勸不成,尕孫子的反心大得很,「要打你就往狠里打,阿爺給你幫上些白青馬,尕孫子你年輕你先上,阿爺攢上些精神當上一回老黃忠。」

河州城的炮聲引來了阿爺馬海淵和一大幫老兵,他們當年隨董福祥的甘軍人京救駕,打過八國聯軍。

佟麟閣師長號令全軍:讓回回見識見識咱西北軍大刀的厲害。官兵們收槍摘刀,旋風一般緊隨他們的師長。黃塵遮天蔽日。

老兵們大叫:「娃娃們讓開!」三百多鬍鬚發白的老漢隨馬海淵殺下北塬。

馬海淵雙腿夾緊馬腹直奔佟麟閣,刀口相撞,佟師長吸口冷氣,馬海淵說:「老漢我再年輕十歲,定把你娃娃生擒活拿在馬鞍上。」衛兵從側面猛刺老漢的左肘,老漢身子一擰夾住馬刀,伸手一拍,衛兵立馬斷氣,輕塌塌落在地上。

佟師長下令後撤,老漢們也退到塬上。

炮聲傳到西寧,傳到甘州涼州,西軍寧海軍官兵整連整營嘩變投奔尕司令。

那正是夏天,太陽在塬頂顯得又紅又大,兒子娃娃們的脖子全都粗了紅了,他們騎著快馬,擎著火炬般亮晃晃的馬刀向河州飛馳。尕司令把他們編為青馬旅黑馬旅白馬旅紅馬旅。所有的騎手全是黑布軍裝,馬隊格調純一,輪換上陣,換下殺紅了眼的老兵。老兵們防守北塬觀戰。娃娃們一隊一隊開上去,回來的時候馬隊顯得很空曠,活著的騎手全成了血人。血跡把整個北塬全籠罩了,戰馬也成了紅的,汗珠在血跡上滾動像玫瑰花上的晨露。

騎手們疾馳如飛,一去不回。戰刀闖進他們的軀體,攪起洶湧澎湃的潮汐,血液就這樣在戰刀的呼嘯中純凈了。他們就這樣把一輩子的光陰濃縮在一個夏天用完了。那個夏天熱得要命,戰刀的光超越了頭頂的太陽和胸中的生命之火,他們什麼都不顧了,他們失控了,在太陽之外在生命之外,把自己活活地撕裂,血液爆炸似地撲轟一聲噴涌而出。

騎手們從西寧甘州涼州潮水般涌過來,騎手們從天水清水駱駝泉,從所有以水起名的地方涌過來。明晃晃的馬刀填滿了大溝小溝,溢上了旱塬,旱塬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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