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節

馬營長比大家都小,大家都聽他的,把他當自己的首領。他們唱那首黃土旱塬的悲愴的花兒: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了由不得個家(自己);刀刀兒拿來頭割下,不死還這個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過黃土黃沙黃草黃風,掠過滔滔的黃河和無垠的藍天,跌宕起伏,呈現著一種樸素而鮮烈的美。

馬營長說:「命苦的漢子才唱花兒,跟我馬仲英幹事要流血掉腦袋。」

弟兄們把手紛紛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樣。弟兄們說:「你是我們的尕司令,我們跟你干。」

尕司令這個稱呼就這樣叫開了。

那年春天,塬上兒子娃娃都聞到自己骨頭的芳香。老人們大叫:娃娃們要反了。

那年春天,塬上的女娃娃小小年紀就顯露出少女的天顏。河冰剛剛消散,柳枝依然黑著,野草依然是枯黃色,女娃娃已經艷若夭桃。她們很小的時候就由父母做主許配人家。她們是有主的人。

那年春天,兒子娃娃的骨頭長硬了,像灌漿的麥穗,顯出鋼刀的鋒利;眉毛長成了一把刀,嘴角長成了一把刀,整個人寒光閃閃,喚醒了少女夭桃般的夢幻。

父親告訴女兒:「本該等你十六歲再送婆家,你男人要開殺戒,得提前過門。」

少女沉默不語,她十四歲,懂事了。母親利利索索收拾嫁妝。父親說:「你男人對你動刀子你不要躲閃,你是他妻子,你的血是屬於他的,他用刀子喝你的血就算跟你過了一輩子。」少女臉色蒼白,血全聚在胸口,鼓鼓囊囊綰成了花苞。父親說:「男人殺你的時候,你要望著他。在妻子的注視下能拔出刀子的都是血性漢子。」父親說:「記牢!」少女說:「記住了。」父親拍拍手到窯外曬太陽,就像幹完一樁輕鬆活。

那年春天,兒子娃娃們穿上黑衣黑褲,去岳丈家行大禮。訂親後每年都要拜見岳父岳母,只有行大禮時才跟未婚妻見面。少女端上茶,遞給未婚夫時互相瞪—眼,對方的品貌由這短暫的一瞬間來判斷。

這一輩子的幸福迅如閃電,雙方都使出生命全部的悟性來解讀這短短的一瞬。

回家路上,小夥子和父母側耳傾聽。要是塬上沒有歌兒響起,男人的一生免不了是荒涼的。因為少女情不遂願,嫁給他是父命難違,憂怨是兩個人的。丈夫的鋼刀快而不柔,與對手拚殺時隨時都會折為兩截。丈夫只能用半截鋼刀去浴血奮戰。那半截鋼刀便是男人殘缺不全的人生。

回家路上,父母會把兒子丟在溝里,叫兒子再等等。父母是過來人,知道花兒是荒原的生命之所在。花兒縈迴飄轉,兒子的生命才有光亮。

大多男人體驗到的是孤獨。溝樑上除了嗖嗖飛竄的冷風別無他物,更不要說那艷若桃花的女子了。你贏不到女子的歌聲只能怨你自己。你遭受孤獨的同時還要照顧戰馬和鋼刀。沒有女子之愛的騎手是石頭中的石頭。他們沒有生命的春天,破陣時最先倒下的往往是他們。他們帶著殘損的生命去破陣,敵人的兵刃就會從殘缺的地方給他致命一擊。歌手是這樣唱他們的:沒有芬芳沒有睡眠大氣中的火焰焚燒我的家園席捲烈火的烏鴉靜穆地滾過沙漠駱駝流著古老的淚水發出血的聲音和烈火自盡的聲音這首古歌最早沒有歌詞。歌手們唱了好多世紀,唱不出確定的詞來排解騎手的孤獨和悲愴。那是一種真正的孤獨,上天給了他女人,他卻無力從身上抽出那根肋骨。他沖向敵陣時沒有鎧甲,他去拚殺時後背是敞開的;他是那麼易於受到傷害。沒有女人之愛的騎手跟沒有淬火的鋼刀一樣易於折裂。女人是上天降給騎手的清水。騎手沒喝到水,卻要去橫越大戈壁,這樣,他的血液便少了一半;別人是血水,他必須是血塊。

歌手們只能唱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曲調,誰也無法捕捉曲調的內容。

那年春天,尕司令去行大禮,看見未婚妻時,他暗暗吃驚,心中陡然響起那支《白牡丹令》:白牡丹者賽雪哩;紅牡丹紅者破哩。

塬上的甜瓜(者)實在甜,戈壁上開下的牡丹;想了想尕妹心裡酸,獨個兒活下可憐!回家時父母把他丟在溝里,母親對兒子充滿信心,「我兒不會受孤單的。」

父母放心地走了。一隻紅雀落在樹上,尕司令揮手飛石,紅雀落下,血漬斑斑,如燦爛的桃花。塬那邊傳來女子的歌聲:自從那日你走了,悠悠沉沉魂丟了。

瞭見旁人瞭不見你,背轉身兒淚花花滴。

側楞楞睡覺仰面聽,聽見哥哥的駱駝鈴。

聽見路上駝鈴響,掃炕鋪氈換衣裳。

要吃長面妹妹給你擀,要喝釅茶妹妹給你端。

做不上好嘛做不了賴,妹妹給你做雙可腳的鞋。

尕司令翻過土塬,在路邊的石頭上看到一雙新鞋襪。沒過門的媳婦膽子再大,也不會跟自己男人見面的。尕司令剛趕回原路,又聽見女子在塬那邊唱歌,那曲調把黃土深溝粉刷得靜穆輝煌:焦頭筷子泥糊糊碗,心思對了妹妹我不嫌。

寧叫他皇帝江山亂,不叫咱倆的關係斷。

懷抱上人頭手提刀,舍上性命與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斷,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單。

那女子過門沒幾天,尕司令就拉起隊伍四處飄蕩。炮聲在她心裡引起久遠的迴響,馬蹄聲喊殺聲,悠揚的軍號,常常從夢中突如其來,她一次一次驚醒於黑暗中,整個身子凍得冰涼。北塬寒氣凝重,她熱血奔涌,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炮聲消失了,丈夫音信全無。準確地說,丈夫從來沒有給她捎過任何音信。

河州男人的心啊比鐵都硬。聽到的全是馬仲英的死訊。她根本不相信這種死亡,她口氣堅決告訴大家:那是謠言,不要相信謠言。家裡人從恐慌中鎮定下來。對他們來說,不相信災難是最明智的辦法。不久遠方戰事又起,尕司令又活來啦。

她的判斷得到證實。相信一個永生的生命是妻子對丈夫的一種忠誠。

數年後,舅舅接她去很遙遠的地方跟丈夫見面,騎著小毛驢走了好幾天,來到祁連山的盡頭。丈夫在這裡操練軍隊,準備遠征新疆。她這才明白舅舅的良苦用心。古來征戰幾人回。舅舅要外甥給馬家留下一點骨血。那次出行,其悲壯如同孟姜女千里尋夫。

這個強悍的男人與她共度一個禮拜的日子,就一去不回了。他們彼此都明白這個意思,漫長的一生濃縮到六七天之內,生命呈現出奇異的光彩。窗外是古代匈奴人反覆歌唱過的胭脂山,是六畜興旺的大草地。一個禮拜的時辰,她用女人的細心和熱血非常清晰非常清晰地記住了丈夫的一切,音容笑貌以及縱馬飛馳的雄姿。另一個新生命,丈夫的另一個影子將在她身上誕生!這是一種生命的誓言!是窗前那雄壯無比的山峰所證實了的。她心中涌動著大海般的浪濤,可她的聲音很輕很小,她低聲問丈夫:「那是什麼山呀?」

「祁連山,連著天,就叫祁連山,也連著咱河州的太子山。」

她要證實這座山,她一定要證實這座山!她問丈夫身邊的人,那是個漢人,一臉斯文,一看就是有大學問的人。丈夫說:「讓他給你談,他是俄國留學回來的,學問大。」那個學問大的先生告訴她:這是古代匈奴人的故鄉,漢朝有個大將軍叫霍去病,帶兵遠征西域,把匈奴趕到了歐洲,歐洲最古老的帝國羅馬帝國讓匈奴人給擠垮了,「這就叫狗攆兔。」

「我們河州不叫狗攆兔,叫馬攆兔。」

「我媳婦厲害吧?知道馬攆兔,告訴你洋學生,我十二歲時節騎上大馬,河州地方攆兔攆野雞就沒有人能勝過我,我年年贏,一直贏到十七歲上,拉隊伍打馮玉祥。」

那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祁連山沐浴在血海之中。遠山傳來飽滿的馬群的嘶叫。

她小聲說:「匈奴人離開祁連山很難受啊。」

洋學生隨口吟了一首古歌謠: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她回到河州老家,不久就有了身孕,女人的輝煌歲月來臨了。她精心養育著丈夫的骨血,孩子虎頭虎腦,活脫脫一個小尕司令。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能幹的女人,整個宅院呈現著興旺和生機。穆斯林的女人是不拋頭露面的。從老人們的交談中她知道:馬步芳馬步青做了大官,發了大財,那是河州回回六百年來最大的財富。人們談起馬步青的東公館、馬步芳的宅院就像談北京的王宮一樣。

據說,馬步芳當了青海省長後,衣錦還鄉,打馬仲英家門前過。馬仲英的宅子不高不大,但很整潔,磚木土石中有一股子不可輕視的氣勢,屋頂的煙囪升起一往青煙,筆直的煙直上雲霄。馬步芳不由自主叫起來:「他們家煙囪還在冒煙呀!」手下兵將擁過來,「長官,拿炮轟,把他滅了,他把咱可害扎了。」馬步芳摸摸鬍子,把激烈的情緒壓下去,口氣淡淡的,「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欺負寡婦娃娃嘛,我又不是袁世凱。」

河州人都說是尕司令血脈旺,煙囪壯,把馬步芳熏黑了。

東公館也好,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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