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荊紫關

H大學師生如伏牛山上的落葉紛紛飄墜在丹江岸邊。

那裡有一個雞鳴豫、鄂、陝三省的古鎮荊紫關,南臨江水,北依青山,帆檣如林,商旅如織。商鋪沿江而立,逶迤約三四華里。我們從山上望下去,母親說它是玉石與江水打磨出來的玉簪,父親說它是被打慣了算盤的手指撥弄出毛病來的古箏,我說它是一條紅燒或是醋溜出來的大魚,哥哥是個結巴嗑子卻一鳴驚人,說是是是我想想想像中的劈劈劈劈破破破

的玉。母親受到父親的奚落,父親受到母親的挑剔,我受到全家人協調一致的嘲笑,哥哥受到了父母親分寸適當的讚許同時也引起了父親的憂慮。

我們首先遇到的是住宿困難,幸好父親結識了一位來這裡傳教多年的英國牧士。他的腦袋如同一個紅亮的蛋殼,雪白的頭髮全部長在臉上,他還讓我第一次看到了水晶般湛藍的眼珠,還有他的「萬能牙齒」。他聲稱他的牙齒咬得住自己的鼻子,它果然咬住了,那是一副可以摘下來、再裝上去的假牙。他叫安格爾,人們都叫他安牧士。父親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與他進行了親切的對話,安牧士就用怪腔怪調的中國話請我們與他為鄰,住進了福音堂里一座具有中國大屋檐、西式百葉窗的瓦屋。牆上掛著一個半裸的外國男人吊在十字架上受刑的青銅塑像。

剛在福音堂里住下,父親就向一個曾在洛陽保安處供職的學生髮信,打聽保安處長與柳二胡琴的下落。學生回信說,保安處已經潰散,處長作了寓公。柳二胡琴年邁多病,從洛陽戰火中僥倖逃生,落腳於南陽地區,確切地址不詳。回信還說,柳二胡琴為報處長知遇之恩,欲將《劈破玉》傳給處長的三姨太,數次撫箏而怦然弦斷,三姨太大驚失色,以為是不祥之兆,不敢再領教此曲。柳二胡琴暗對曲友說:「師傅在天上怪罪我了!處長本是狎妓的武夫,三姨太原是青樓歌妓,此曲是沾不得穢氣的呀!」

父親說:「好,趁學校沒有開課,我去南陽找柳二胡琴。」

母親說:「不宜去!」

父親說:「有了主耶穌的保佑,你還不放心嗎!」

母親說:「南陽屬下有八個縣,耶穌保佑你去哪裡找到柳二胡琴?荊紫關也在南陽專署治下,說不定他就隱居在荊紫關呢!何不在南陽報紙上登一則啟事,公布你已搜集到手的曲目,聲明願與同好者互通有無,附言尋找柳二胡琴與《劈破玉》。好比撒出去一張大網,說不定會找到那塊『玉』,還會撈上來更多的曲牌呢!」

父親大喜說:「這麼好的主意,我怎麼沒想到呢?」

後來,郵差源源不斷地送來了大包小包。父親說:「啊呀,我幾乎可以彙集一部鼓子曲大全了!」卻又不時感嘆:「《劈破玉》,你在哪裡?」

我在關心《劈破玉》以外的事情。我十歲了,該上五年級了。H大學沒有能力再辦附屬小學。我與H大學的教工子弟都去到供奉著河神的「平浪宮」,上了當地的小學。

上音樂課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第一次上課點名,點到了我的名字就頓住了,驚異地望著我說:「張斑斑,你是張斑斑?」我也驚詫地叫她:「小李姨,你是小李姨?」是的,她是張集幼稚園那個讓我吃了不少茶葉蛋的小李姨。

「你長大了!」她說。

「你也長大了!」我說。

同學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小李姨說:「六年了,六年了!」

那一堂音樂課上,小李姨有些心神不定。我暗暗打量她的面容、她的身姿、她的表情而忘了她教唱的什麼歌。小李姨真的不小了,烏黑油亮的兩條大辮子變成了濃密的剪髮,眼睛依舊清澈明亮而眸子更加幽黑。幽黑的眸子使她露出有了心事的樣子。她的笑也不再無畏地炫耀潔白晶亮的牙齒,只是輕抿一下嘴唇,露出一雙淺淺的酒窩。我在心中用加法計算,六年以後的她也只有二十四歲。

我想起了小李姨的男朋友——我給他送去很多隻「小燕子」、他也給我刻了一個「橡皮圖章」的何杰。我在潭頭看見過何杰,他又成了父親的學生,是H大學國文系的才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潭頭的小戲樓後邊,在寨牆上伸出來的歪脖柳樹的濃陰下,我看見他跟教育系的「系花」擁抱親吻,那是一個使知了不再鳴叫、太陽急速下沉的長吻,不是張集小樹林里的「點發的快槍」。我懂事了,開始學會為小李姨難過,看到茶葉蛋的時候也會引起我早熟的感傷。

父親說,小李姨曾經帶著一個小包袱,包袱里裝著她的嫁妝,去潭頭找到了何杰。何杰卻帶著教育系的「系花」,請她在「小小飯莊」吃飯。小李姨放下筷子,哭著離開了潭頭。父親來到平浪宮看望小李姨的時候,避開了與何杰有關的話題,只是表示驚訝說:「小李老師,你怎麼流落到這裡來了?」

小李姨說:「這裡離內鄉張集只有百十里路,還在家門口哩。倒是你們轉了一個大圈兒,又轉回來了。可我不知道你在H大學,她……她也不知道你在H大學,她……她以為你還在北平,怕你回不來了,還在挂念你哩!」

我一時不能確定小李姨說的「她」是誰。

父親卻露出傷感的樣子不再說話。

小李姨怪罪說:「怎麼,你把她忘了嗎?我是說我宛兒姐呀,她還在她的母校K女師教音樂,K女師還在內鄉夏館,離這裡很近的呀!」

父親說:「宛姑娘不是去了老河口嗎?」

小李姨說:「她跟那個稽查科長早分手了。宛兒姐其實是很勇敢的,她跟他實在過不下去,就毅然決然跑回來,在報上發表了一個離婚聲明,就拉倒了。再複雜的事情,只要一咬牙,就變得簡單了不是?」

父親避開小李姨的目光,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李姨又說,「我跟宛兒商量好了,我們倆這一輩子就一個人過了!」

父親問:「為什麼?」

小李姨瞥了父親一眼,「女人的心有多重,你們男人是掂量不出來的!」

我作為一個未滿十歲的男人當然也是掂量不出來的,但我十分想念宛兒姨。她顫顫的手指,她哀婉的表情,她臉頰一紅陡然發窘的樣子,她撫箏而泣的側影,她的痣。還有那本沉重的厚書。父親很久沒翻過那本厚書了。

父親見到小李姨以後,我就像暗探一樣盯著父親。當天晚上,我就發現父親從破皮箱里拿出了那本厚書,放在手中撫摸著、撫摸著,卻沒有翻開,又把它換了地方,裝進了郵袋。父親說過,「萬國公約」規定,這是一個受到保護的郵袋,就是在打仗的時候,誰也不可以侵犯郵袋。

小李姨開始教我們唱歌。她說,她曾去女師音樂科進修,宛兒姐就是她的老師。她要我們學會用心靈唱歌,不要扯著嗓子乾唱。她教的歌兒不再是《小白兔乖乖》,而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是眼含淚水教唱這支歌的,唱到「流浪、流浪」的時候,她哭起來了,全班同學都跟著哭起來。「爹娘啊,爹娘啊……」我記得,我們是唱到這裡的時候由哽咽不止而齊聲痛哭的。戰爭時期的孩子會為失去家鄉和家鄉的親人而落淚,卻不會為失去生日蛋糕而哭泣。我所以哭,是因為想起了薛姨。請原諒,寫到這裡,我的心又在顫慄。我不得不摘下老花眼鏡,拭去沒有蒼老的熱淚。

小李姨教我們唱了好幾支歌,除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還有《大刀進行曲》、《兵農工學商一起來救亡》,還有一個在風雨中流浪的《難童歌》,一個農夫要「多打些五穀送軍糧」的《二月里來》,一個漂泊異鄉的大姑娘思念家鄉、夢見爹娘、又做了一身寒衣送給情郎去打仗的《四季歌》。然後,小李姨就扯下她的紅緞子被面,在火紅的被面上寫下了墨黑的大字:「抗日募捐隊」。

我開始對父親的鼓子曲和他整天念叨的《劈破玉》表示不敬,而且盯住了父親存放鼓子曲稿的郵袋,感到那是一個很好的募捐袋,幾乎是用最後通牒的語氣討要那隻郵袋。出乎意外的是,父親聽我說明了用途,用一種終於發現了「吾家千里駒」的眼神對我刮目相看,毫不猶豫地掂起郵袋,「吐吐嚕嚕」把曲稿和那本厚書都倒了出來,又跟我母親小聲嘀咕了幾句話,把一疊細心查點了兩遍的紙幣和銅板塞到郵袋裡,才把郵袋交給我說:「這是一個極好的募捐袋,我和你媽媽給它墊了墊底。但是,你要記住,這一個月,也許更長一些時間,我們是不能吃肉的了,只能吃豆芽,懂嗎?你和哥哥、姐姐要輪流值日,幫助媽媽給豆芽擇尾巴。」

我十分討厭擇豆芽,而我們的募捐十分成功。

小李姨瞄準了這個商埠上每一家稍大一些的店鋪。一大早,當店鋪里的算盤都被賬仙兒舉在手中搖著,讓算盤珠兒發出炸豆般的聲響以祈求趙公元帥多多保佑的時候,紅緞子被面就卷著江上的風如獵獵作響的火焰沿街燒過去,我們的兩列縱隊會隨時變成橫隊迅速包抄,依次堵住每一家店鋪的門臉,然後開始演說、唱歌、高呼口號,好像日本鬼子就窩藏在這家店鋪里。我比較榮幸地突前站在小李姨身邊,拎著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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