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戰俘(2)

「荒唐之極!」齊楚對我姨父說,「請令尊屈就參事之職,決定不變,工作包給你了。」

緊接著,姨父奉國務院之命,調武漢擔任管理整個一條長江航運的局長兼黨組書記,臨走還在做父親的說服工作。賀爺嘆息說:「好了,好了,你趕緊走吧,我幫助你們落實統戰政策就是了!」

賀爺修剪了花白鬍髭,記上了中山裝上的風紀扣,背著手走進了參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省委統戰部召開民主人士座談會,發動大家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年高德劭的老參事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卻在暗地裡鼓動賀爺,你對革命貢獻大,你的兒子又是高幹,你不提意見,誰還敢提意見!賀爺頷首稱是,就在座談會上大聲說:「好,我對犬子提點兒意見?」

統戰部劉部長沒有聽清,「什麼什麼,你對什麼人提意見?」

賀爺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說,我對我的兒子賀勝同志提點兒意見!」

會上的老參事們掩口而笑。

賀爺說:「賀勝同志身為黨的高級幹部,卻不能正確對待一個一心跟著黨走的民主人士,是向賀勝同志猛擊一掌的時候了!」

會議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賀爺端著茶杯,對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觀、公正的剖析,認為此公擔任過L縣政警隊隊長和保安大隊長,歷史上確有過錯,但也曾利用其職務之便,為共產黨做了一兩件「兩肋插刀」的事情,後來在賀勝同志影響下徹底轉變立場,毅然棄舊圖新,與賀勝同志肝膽相照,為黨拉起了一支隊伍,並因此受到國民黨的瘋狂報復。賀勝同志對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複查運動中,賀勝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國民黨全數沒收、房屋被毀,所有財物已被擄掠一空,卻仍要把他交給家鄉農會,對其進行清算鬥爭,這不是與敵人站在一個立場上了嗎?我對賀勝同志只有兩句話相告:一是「不要過河拆橋」,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會議記錄員聽糊塗了,發問:「你說的這位民主人士是誰?」

賀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就是賀雨順同志嘛!」

全場轟然大笑,賀爺不笑。

一位老參事問:「你怎麼在這裡對兒子提起意見來了?」

賀爺答道:「今天所言是國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關上家門,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股就是了!」

會場上再次大笑,賀爺依舊不笑。

齊楚也沒有笑。他原來作報告,動員黨外人士和省直幹部大鳴大放,臉上是堆滿了笑容的,後來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麼精神,臉上就失去了笑容。他聽說賀爺的發言內容後,駭然變色說:「這位老先生怎麼突出奇兵,這一回又要陷進去了!」後來在省報頭版顯著位置上發了報道:《賀雨順攻擊黨「過河拆橋」》。據說齊楚是審了稿的。他躊躕再三,刪掉了「賀雨順『要打共產黨的屁股』」等語,說黨報照搬這樣的用語不妥,這是政治鬥爭,不要庸俗化。

賀爺等於自己伸長了脖子,戴上了一頂「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橫看豎看,不知為何物,問道:「鄙人毫無資產,咋又變成資產階級的右派分子了?」

賀爺從此不再說話,在政協大院里拖起大掃帚掃地之餘,鑽研起了《資本論》。但他找不到自己有什麼資本,工資卻大為減少,供養不起兩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就把他們分解給他的長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資助,賀奶也送到武漢,由我姨父供養。賀爺說:「我沒有『剩餘價值』了,你們給兩個小弟和白髮老母提供一點兒『資本』吧!」

姨父成了父親表現幽默的對象,連連甩著手,對我明叔說:「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這個糊塗爹!」

我問明叔,這一次,我姨父受牽連了么?

明叔說,他受到你賀爺的「惡毒進攻」,還會受啥牽連?但他又猛地一愣,說,對,有牽連,還牽連得不輕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學,本來就過得緊張,又分給他一位白髮老母和一個剛剛上了大學的弟弟要他供養,日子就很難維持了!你三姨雖說是個廳級幹部,卻買了一把小鎚子,搜羅自行車的舊輪胎,在武漢街頭的地攤上一蹲就是半晌,學會了釘鞋掌的精湛工藝,攬下了為全家釘鞋掌的全部業務,連你姨父去北京開會穿的皮鞋都是她釘的鞋掌。你姨父就給了她「一等技師」的稱號,相當於現在的「正高」!

我母親也在一個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攛掇母親說,你給你三妹、三妹夫寫信訴苦嘛,你在白色恐怖中掩護過他們嘛!母親說,不要給他們添亂了,他們連自己的老父親都顧不上了!母親由高中語文教師變成牧羊人的時候,接到過三姨要她「過好社會主義革命這一關」的來信,還寄來了治療心臟病的藥品。母親卻不知道那是三姨釘鞋掌節餘出來的工資所買的藥品。母親收下藥品說,好,好呀,我要趕著我的羊,過好社會主義這一關,確實需要一個強健的心臟呀!

「文革」時,姨父成了管理長江航運的「走資派」,別的「走資派」遊街,姨父就享受了「游江」的待遇,從長江上游順流而下,在每個大一點的港口上接受批鬥,一直「游」到出海口。賀爺聽說了,毫無驚懼之色,倒是認真學習「文革」文件,評論說:「勝子不是說他們管理長江的資產增長了五六倍嗎?客、貨運輸量、港口吞吐量也翻了十幾番。他弄了這麼大的固定資本再加上流動資本,咋能不當『走資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賀爺病危。姨父剛剛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親,卻不知父親是不是原諒了自己,到了門前仍畏縮不前。賀爺說:「勝子,你過來呀,叫爹看看你!」姨父趨前叫了一聲:「爹!」父子倆都忍不住心酸落淚。賀爺哆哆嗦嗦拉著他的手說:「勝子,你幹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淚無語。他「游江」時被打斷了一根肋骨,一直瞞著賀爺。別人小聲議論這根肋骨時,賀爺聽到了,卻假裝不知,問道:「勝子,我給你的一樣東西你弄哪兒了?」姨父問:「啥東西?」賀爺哭泣說:「我給你的肋巴骨呀,你為啥不好好管著……」姨父說:「爹,它長好了,真的長好了!」賀爺大哭,「我的……五十七歲的……老兒子呀,你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國民黨抓你多少回……拿你沒辦法……可現在……你這個高級幹部……咋變得……變得這麼能忍能受?……這是咋啦……咋啦?……」

賀爺大哭後,渾身抽搐,大喘不止。

賀奶哭著說:「他難受,他憋得難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賀爺帶著一個沉重的疑問,於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終年七十四歲。

姨父讓我明叔把他關在一間小屋裡,無聲地、卻是痛痛快快地為父親哭了一回。他是紅腫著眼睛從小屋裡出來的,從此不許家裡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說,黨受傷了,人民受傷了,國家受傷了,傷得不輕,不止是一根肋骨。

姨父問:「明,咱爹病重時,有啥交代沒有?」

明叔說:「爹在研究《社會發展史綱要》哩!」

「咋又研究社會發展史了,爹說啥了?」

明叔露出迷惘的神情,「爹說,猴子還沒有完全變成人,還叫咱接著變哩!」

一九七九年,賀爺死後七年,省委統戰部下文說:「對照1957年《中共中央關於『劃分右派分子標準』的通知》,經組織研究認為,賀雨順同志不屬於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賀爺死後八年,省政府參事室召開了追悼會,悼詞說:

「賀雨順同志安息吧!」

14.鎖在柜子里的爹

姨父沒有想到,他還能與神秘脫逃的堂兄賀石見面。

找到賀石的是他遺棄在大陸上的兒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這個名字,是因為賀石三十二歲才喜得嬌子,就按照家鄉把小狗當成寵物的習慣,向兒子的光屁股上「叭唧」親了一口,對妻子說:「他就叫狗娃!」

狗娃剛滿一歲,父親就神秘地消失在豫東大平原上。二十四歲的母親帶著狗娃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狗娃來不及儲存父親的記憶,懂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比別的孩子少了個爹,卻比別的孩子多了一個稱呼:「反動軍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親打聽反動軍官的下落,母親說:「在柜子里鎖著哩!」五歲的狗娃堅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棍鼓搗柜子上的大鎖。母親只好打開柜子,取出一個小木匣子,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說:「你自個兒找去!」

那是兩個大人與一個嬰兒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個身著戎裝的軍官,圓臉、寬額、團鼻,厚嘴唇上掛著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視著他。他就指點著說:「我是他的狗娃!」他在相片上還找到了一個比現在年輕、漂亮、著城裡人打扮的母親,她與軍官肩挨肩地坐著,懷中抱著胖乎乎的狗娃。他為此感到滿足,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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