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戰俘(1)

姨父剛剛撤離,國民黨少校營長賀石就緊接著隨八十五師進駐豫西。歷史讓姨父避開了一次與堂兄賀石刀兵相見的機會。我不忍心設想,他兄弟倆作為敵對營壘里兩個決不妥協的鬥士假如在一場戰鬥中短兵相接,心中會不會顫抖,意志會不會動搖,子彈會不會在它應該遵循的政治軌道上發出凄厲的嘯叫。但是我知道,姨父曾竭盡全力要把賀石拉到自己的營壘中來,試圖讓親情跨越政治的鴻溝。

賀石帶部隊路過坡底,久別的家鄉向他展現著一幅凄慘景象:國民黨縣、區政府已經沒收了賀家的全部土地;還鄉團搗毀了賀家大院的所有房屋,使他的父輩和祖父輩建造的莊院變成了一片廢墟,還殺害了十二名來不及撤離的農會會員,把屍首拋入賀家井中,向井裡填滿了石頭,血水溢出了井口。還鄉團又竄到東街砸了賀家的染坊、油坊、煙草坊,就要動手拆毀賀家的老屋。賀石身著美式軍裝,大頭皮鞋「砰嗵、砰嗵」地走進了門樓,冷冷地拔出了手槍。還鄉團的打手們喊叫說:「糟了,賀家還有蔣家的人哩!」跟頭尥蹶兒地翻牆頭跑了。

大頭皮鞋又「嗵嗵」地敲擊著坡底的村巷。賀石不時停下來,望著中國共產黨豫西地委、專署、軍分區留在磚牆和土牆上的各種布告,在布告下邊簽署著專員大名的地方,他碰到了賀勝光芒逼人的眼睛。他已經知道,他的父母和兩個妹妹也被賀勝帶到黃河北岸去了。他不知道應該責備勝子「劫掠」了他的親人,還是應當感謝勝子讓他的親人避免了一場血腥。

大頭皮鞋又「咚咚」地登上村北的山坡。祖墳里的墳頭都驚呆了似地沉默著,顫動著墳頭上的荒草,掩飾著墳頭裡的恐慌和驚愕。賀石在爺爺墳頭前直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爺,勝子走了,把你的後人都帶走了,只剩下我了。俺倆的項圈你拿著,俺倆都顧不上你了!」血從他額頭上淌下來,如一條紅色的蚯蚓在鼻窪里蠕動。他拔出手槍,「砰砰」地朝天上打了一梭子子彈。大頭鞋踢著直冒青煙兒的彈殼,追趕隊伍去了。

山鵓鴿正在他頭頂「咕咕」鳴叫。新起的硝煙里,沒有綠陰。

賀石的舅父是一個兩腿格外勤快的牛經紀,而且無法遏止職業養成的喜愛動用舌頭的慾望和進行斡旋的衝動。他跑到黃河北岸的解放區,向我姨父報告了賀石路過家鄉、又開拔到新鄉駐防的消息,說他去新鄉看望了賀石,並為他的外甥表現著深刻的感傷:「勝子,國民黨對不起你石子哥呀!」

姨父忙問:「咋了?」

「他在那邊做的官比你在這邊小多了,早八年就是營長,現在還是營長,只有他那身軍裝比你強!」

「他受誰的氣了?」

「怪他得罪了團長。」賀石他舅說,「團長挪用軍餉做生意,不給士兵按時發餉。石子就跑到團部,指著團長的鼻子罵他是個喝兵血的,摔了大檐帽說,老子沒法幹了,老子走呀!是師長親自攆上他,把他請回去的。事後,團長照舊挪用軍餉做生意,惟獨石子這個營的軍餉按時發放。像他這樣的『愣頭青』,長官不打他的黑槍就算萬幸,提拔他,那是妄想!」

姨父嘆息說:「我正想石子哥哩,你這樣一說,我就更想他了。」

「跟著石子吃糧的弟兄,都跟石子鐵心。」賀石他舅誇說,「他手下三個連長,有兩個是咱縣的老鄉,見了我,都為石子抱不平說,瞧瞧咱家鄉的告示,賀營長的兄弟在那邊都當上專員了。咱營長在這邊還受著狗日的窩囊氣,倒不如領著弟兄們上山拉杆兒去!」

姨父認真聽了,目光霍地一亮。

賀石駐防的新鄉緊挨著太岳解放區。姨父報經組織批准,決定委派與賀石的大妹妹剛剛完婚的新郎官兒、共產黨員馮傑,跟隨賀石的舅父,以探親名義,去新鄉策動賀石起義。

賀石的舅父為自己能受此重託而得意,對馮傑說:「外甥女婿呀,你知道我是幹啥的?我是空著一雙手賣這張老嘴的呀!在牲口市上,我就是夾在買主跟賣主中間,叫他們都得聽我的,最後還都得承情謝我的外交官呀!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馮傑說:「舅,咱不是去牲口市上買賣牲口。」舅說:「咦,世上事都得討價還價,道理都一樣。」馮傑說:「舅,你只管當個牽線兒的,話就留著叫我說吧。」

他倆潛入新鄉,馮傑向賀石說明了來意。賀石骨碌了一下大眼珠,說:「只敘家事,不談政事。」請他倆吃著豬頭肉,喝著老白乾,卻一聲不吭。舅父大人忍不住說:「石子,勝子忘不了你這個好哥呀,你們還是兄弟團圓吧!你大妹和你這個妹夫也都是『同志』哩!你要是去了那邊,起碼也得是這個……」說著,右手一抖摟,甩開了寬展展的袖口,抓住石子的手指頭,用袖筒罩住,就在袖筒里捏起了「碼子」。馮傑來不及制止他,他的手指頭已經像小老鼠一樣在袖筒里鼓擁亂動,「勝子眼下是這個,你一過去就是這個。反正,不會叫你是這個!你懂了沒有?」石子抽出手指頭,說:「喝酒,喝酒!」舅父大人赫然變色,「咋啦石子?勝子是大拇哥,你是二拇哥,反正不會叫你當小拇哥,這還不行?」石子說:「舅,酒場上不說官場話。」馮傑說:「石子哥,你冒著生命危險掩護過勝子夫婦,那邊組織上給予很高評價……」石子截住話頭,「過獎了,這不過是一個當哥的應盡的情分。」他舉杯清了殘酒,讓勤務兵拿來兩套軍裝,面無表情地說:「穿上,舅也穿上!」舅父嚇了一跳,「石子,你沒看看,你舅的鬍子都白了,你不管咋著,也不該抓你舅當壯丁吧?」石子說:「我是送你倆趕緊走人,穿上軍裝,好送你們出城。你們回去,向勝子夫婦問好,向我大妹子秋桂問好!請勝子把我父母和小妹根花兒送到我這兒,別讓他們再拖累勝子,也讓我儘儘孝心。」不由分說,連夜把他倆送出了新鄉。

姨父接受不了這個令人失望且具有滑稽意味的結果,倒是立即按照石子的意見,再託付石子他舅送去了二伯、二娘和小妹根花兒,讓他們全家團聚。姨父多次感嘆說,可能是自己連累了石子。石子的上司肯定會看到留在豫西的告示,知道了他在共產黨內的身分,加強了對石子的防範和控制,再加上舅父大人方式不妥,石子能把這兩位說客禮送出境,已經很不容易了。

歷史又給姨父提供了第二次機會。

一九四九年春,淮海戰役勝利結束,中原全境解放。姨父出任剛剛組建的中原臨時人民政府秘書長,賀石他舅又匆匆跑到K市,凄凄惶惶說:「勝子,我看石子這孩子已經沒有了!」姨父吃了一驚,忙問:「咋了?」石子他舅說:「石子手下有個當兵的是咱縣老鄉,他領了解放軍發給的路條和路費,回家給我捎話,說石子當上了上校團長,參加了『徐蚌會戰』,就是你們說的淮海戰役,叫解放軍重重圍困在一個指甲蓋兒大的村子裡,馬也殺吃了,皮帶也煮吃了。一到晚上,解放軍就把飯碗、飯盒敲得叮噹響,叫他們過來開飯。石子的護兵爬過來吃飽了,又給石子揣回去幾個大包子。石子的肚皮已經貼到後脊樑上了,可他接過包子,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包子扔到雪地里了。沒多久,解放軍發起總攻,一個炮彈砸下來,就不見了石子!」說著,就掉下淚來。姨父說:「先別慌著難過,我正在打聽他的下落。」

賀石他舅還沒來得及離開K市,俘虜教導營政委就給我姨父打來了長途電話:「我們俘虜了國民黨58師一個上校團長,名字叫賀石。他自稱是你的堂兄,曾在國民黨通緝你的時候掩護過你,送你安全出走,是否屬實?」姨父又驚又喜說:「屬實。他在寧夏駐防時,還以同鄉關係掩護過家鄉去的一批同志哩!」教導營政委說:「請你寫一個書面材料送來,我們乾脆把賀石送到K市,由你們甄別處理好了。」

賀石他舅聽說賀石有了消息,又喜又憂說:「他的家眷還在徐州受症哩!」

姨父說:「請你把他們接到這裡來,叫他們一家在這裡團聚。」

教導營就在徐州旁邊。姨父讓賀石的舅父繞道教導營,給賀石帶去了一封問候信:「久疏音問,時在念中。得知近況,感喟莫名。往事如昨,恍然入夢。因工作繁忙,不能親往探視,務請鑒諒!」等等。寫畢,又提筆添上了一句話:「革命形勢大好,吾兄前途亦一片光明。」

數日後,賀石的舅父把賀石的家眷帶到了K市。姨父和三姨見了大喜,原來賀石的妻子正是當年在鄭州照料過他們的肖翠花,懷中抱著一個不滿一歲的「小賀石」。肖翠花好像還沒有從驚恐中醒過神來,見到姨父和三姨,還一驚一乍地稱讚「大軍」真好,紀律嚴明,去徐州家裡搜查,只搜走了兩支手槍,其餘的東西、包括金銀首飾動也沒動。三姨問她受苦沒有?她說不苦不苦,只是沒有柴火燒飯,倒是有用不完的子彈箱,都劈開當柴燒了。肖翠花接著就問,狗娃他爸怎麼樣了?原來他們的孩子叫狗娃。姨父說:「不用擔心,你們為革命做過好事的呀!你在這裡歇幾天,也叫你弟妹侍候你一回。石子哥很快就會回來。」三姨正在籌備建立H省總工會,忙不迭地安排肖翠花母子在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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