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殺人告示

姨父和三姨離開龍駒寨,穿過盧氏山區,來到了L縣境,遠望重山疊嶂,雲霧蒼茫,還要走一百五十華里的坎坷山路,穿過重重封鎖,才能到達坡底鎮。姨父料想自己是L縣無人不知的「共匪」逃犯,如秘密潛回,一旦被國民黨頑固分子或日偽軍察覺,都會無所顧忌地暗下毒手,遂決定走一步險棋,利用父親的關係,公開通過國民黨控制區,大搖大擺地回去。

進入縣境第一站,就到了賀爺在縣西的換帖弟兄、縣保安團前任團長王西峰家裡。王西峰惟恐賀爺的大公子出了差池,酒肉款待後立即為姨父備馬。三姨不會騎馬,就懷抱幼兒坐上了兩根竹竿架起來的一把軟椅——由兩個腳夫抬著走的「兜子」,或叫「滑竿兒」,護兵前呼後擁,到了國民黨流亡縣政府所在地中山鎮,徑直進了縣政府財委會委員長孔賢之的府第。孔賢之的老家與坡底相鄰,一家老小都在賀爺的勢力範圍之內,更是不敢怠慢了這個不期而至的「共匪」要犯。流亡警察局局長也是國民黨藍衣社在L縣的頭目,聞訊要暗下毒手,倒是把孔委員長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阻攔說:「我的爺,你這不是要用他爹的手滅我全家嘛!」嚇得他一夜未眠,親為姨父查崗放哨。次日一早,又仿效王西峰的規格,派馬匹和護送人員,送姨父一家繞過日軍佔據的縣城,到達縣北山區,又由一位舊時相知、因傷退伍的愛國軍官熱情迎送,平安到達坡底鎮。

姨父和三姨被前呼後擁著走了一百多里盤山路,就等於向山路兩旁失去組織聯繫、潛伏在山村野寨里的本黨同志發出了通知。有一位躲在路邊目睹了當時情景的老同志說,嘿呀,他頭戴博士帽、身穿絲綢長衫,時而在馬上遠望,時而手拿「文明棍」下馬緩行,一群護兵圍著他團團打轉,風光著哩!

姨父和三姨剛剛到了坡底,數十名地下黨員翻山越嶺,蜂擁而至。自從中共中央於一九四一年發出「豫西幹部大撤退,黨組織停止活動」的指示以後,L縣地下黨領導成員緊急撤出,還留下這批互無組織關係的同志「隱蔽待命」。大家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原縣委領導人,都認為時機到了。在仍舊得不到上級黨組織任何消息的情況下,姨父毅然在賀家大院召開秘密會議,建立了L縣中心縣委,決定重點做好開明士紳賀雨順先生的統戰工作,改造、壯大抗日自衛軍,開展豫西敵後抗日游擊戰爭。

姨父對賀雨順先生亦即對父親的統戰工作無疑是成功的。姨父與父親之間的重要談話幾乎可以照抄「新聞用語」說,「是在十分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雙方就共同關心的問題進行了真誠的磋商,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

自衛軍內部聚集了大批愛國情緒十分高漲的青年農民和鄉村知識分子,已有地下黨員潛伏其中。但上層成分複雜,有的是帶著看家護院的「家丁」來入股的財主,為的是背靠著賀爺這棵大樹好乘涼;有的是藉機擴大勢力的土豪劣紳,搜羅流氓、兵痞、土匪,打著「自衛軍」的旗號佔山為王。賀爺與他們均有舊交,心存厭惡卻又無可奈何,遂接受我姨父的建議,自衛軍設立政治部,任命我姨父為政治部主任,同時任命一批中共黨員擔任各分隊政治指導員,加強政治工作,純潔組織,整飭紀律,提高隊伍的戰鬥素質。

賀爺的這一決定,受到自衛軍內部以趙雙貴為首的一群紳士的抵制。趙雙貴說:「賀司令,恕我直言,貴公子是受到當局通緝的共黨要犯。他既然回來了,我們睜隻眼、閉隻眼,平安無事就好。再請貴公子當咱的政治部主任,不是故意給當局鬧彆扭,也是給貴公子找麻煩嘛!」

紳士們跟著起鬨說,三思,三思!

賀爺說:「雙貴兄,你說的當局在哪裡?你還找得見他們嗎?哼,沒聽見鬼子槍響就兔子樣一溜煙兒地竄圈了!他們通緝的共黨要犯倒是堂堂正正回家鄉請纓抗日,請諸位說句公道話,這個通緝令是不是下顛倒了?誰要承認這個通緝令,那就請他把勝子五花大綁著,送給他的當局領賞好了,聽說,他那顆腦袋不便宜,值一千塊現大洋!」

賀爺一席話說得趙雙貴面紅耳赤,跟著起鬨的紳士們也一個個目瞪口呆。

李紫東連忙打圓場說:「還說啥通緝令,我好賴還算個區長,可是當年張貼通緝令的區公所倒是找不見了,也摸不著縣政府的衙門朝哪兒開了!勝子身處逆境而不改報國之志,難能可貴呀!要是大家一時不放心,那就叫勝子在司令身邊當個貼身參謀吧!」

紳士們隨聲附和說,中,中,就這了!

賀爺問:「雙貴兄,就這樣定了嗎?」

趙雙貴急忙討好說:「我的賀司令,我不過是飛到你這棵大樹底下遮風避雨的小蟲兒,剛才話說重了,也只是怕賀司令樹大招風。既然大家都說貴公子當你的貼身參謀最好,老朽豈敢抗命!」

賀爺微笑說:「好,這個貼身參謀,我收下了!」

趙雙貴又帶頭拍起了巴掌。

賀爺卻又沉下臉,站起來說:「現在,我宣布命令……」

李紫東慌忙站起來,對紳士們說:「起立,起立呀,這是規矩!」

一個個紳士歪三扭四地站起來,按照李紫東的樣子,學習「立正」。

賀爺說:「卑職偶有小恙,需要休息調養。自衛軍軍事、政治及後勤等一切事務,均由我貼身參謀賀勝代策代行。有不同意見嗎?」

會場上一片駭然,卻又鴉雀無聲。

賀爺說了聲:「散會!」就邁著毫無「小恙」的大步,徑自出了議事廳。

李紫東望著賀爺的背影說:「我真算服了你了!」又向大家揮手說:「諸位好自為之,散會,散會!」

會後,紳士們見了姨父,都忙不迭地拱手問候,且給他官升一級,說:「參謀長好!」

姨父私下裡問:「爹,是不是急了點兒?」

賀爺說,「不急不行!給你的同志們說,對這些肉頭財主、落魄小政客光抬舉不行!你跟他們好說好商量,他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鑽到你肚子里瞎鬧騰,叫你啥也幹不成。乾脆下一劑猛葯,他們就變成了蛔蟲!」

但他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

姨父代理了司令之職,賀爺就讓他帶領一個警衛班外出視事。出發前,賀爺叮囑說:「騎上我那匹白馬出去遛遛。這馬通人性,知親疏,除了我,不讓別人騎它。你騎上試試,看它認不認你?」馬夫牽來了那匹渾身雪白的大洋馬。賀爺輕撫馬背,指著兒子說:「雪龍,他是你的新主人,好好侍候著,不可調皮,聽見沒有?」白馬搖響了鈴鐺,錯動四隻銀蹄,作歡欣鼓舞狀。賀爺說:「好,可見這是天意了!」姨父上了白馬,隨從十餘騎都豎起耳朵肅立不動,待白馬揚蹄上路,才擁在白馬左右,踴躍向前。賀爺大喜說:「好了,這些馬也都服了你了!」

姨父到了自衛軍幾個分隊駐地,看到分隊長有的是父親舊部,有的是自己八年前跟著他把「回春堂」圍了個風雨不透的保安隊員。一批地下黨員已經進入分隊當了政治指導員。自衛軍戰士或上課、或出操,井然有序。姨父暗喜。

午後,他又策馬去趙堡視事。趙堡原是國民黨區公所所在地,也是紳士趙雙貴的老窩。鬼子佔領L縣城後,區長跑了,區公所撤了。趙雙貴的女婿就是八年前被姨父取而代之的坡底保長劉拐子,他後來當了趙堡區的保安隊長,保安隊就成了趙雙貴的「看家隊」。趙雙貴帶著劉拐子手下一百多號人馬加入了自衛軍,劉拐子又成了自衛軍的分隊長,以自衛軍的名義抓兵拉夫、派款派糧,破壞自衛軍的聲譽。怎樣改造這支武裝,是姨父的當務之急。姨父知道劉拐子不是等閑之輩,他的老父親劉大漢卻是姨父二伯手下料理農事的功臣,因上了歲數,就在長工屋給他隔了一個單間讓他養老。他也能遛遛牲口,掃掃場院,成了賀家大院的一口人。姨父料想劉拐子不敢輕舉妄動,就隻身帶著警衛班去了趙堡。

姨父說,那天他騎白馬翻過一座山崗,正要轉彎下坡,白馬忽地昂首停蹄,仰天長嘶。姨父聽父親講過,這匹馬有「三不騎」:進村不騎、出村不騎、下坡不騎。他想這是下坡,就翻身下馬,腳還沒有著地,「突突」的機槍射擊聲如疾風從腳下掠過,地下的草葉兒紛紛飛起;腳剛著地,子彈又「嗖嗖」地掠過頭頂,崖頭上的樹葉紛紛墜地。白馬就地一滾,匍匐在路溝里掩護著姨父,卻又挺起脊背讓姨父趴在馬鞍上抽槍還擊。隨從馬匹也都打了個激靈,「咴兒咴兒」叫著,卧在白馬身前,成了白馬的掩體。警衛班戰士伏在馬背上猛烈還擊,對面小樹林里的機槍頓時成了啞巴。警衛班迅速包抄,幾個黑衣人倉皇欲逃。白馬載姨父奮勇躍起,率數騎緊追不捨,擊斃一人,生擒二人,一人一顛一跳地逃跑如一隻靈活的兔子,此人正是劉拐子,也被掀翻於馬下。警衛班戰士無一傷亡,卻被打死、打傷了數匹戰馬。

劉拐子被俘後,還在山路上一顛一跳地向他的機槍手叫罵:「狗日的,你還算個打獵的,一百塊現洋算是白白扔給你了!」機槍手胸部負傷,奄奄一息,卻抬起頭來分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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