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紅罌粟

接著,有一個身穿皮領子大氅的漢子,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騎馬的隨從,到了姥爺家住的西夾后街才跳下馬來,看了門牌說:「好,找到了!」他向我姥爺通報了姓名,說他特意來郾城看望親家翁。姥爺沒有聽說過這位親家翁,只是用詫異、戒備的眼神打量著他。他就笑著說:「孟老先生,叫你三女婿勝娃子出來,看他認不認我這個爹?」說著,就敞開皮大氅給自己扇風。姥爺窺見他腰裡一左一右別著兩把手槍,門外還站著一排牽著大馬的隨從,就多了個心眼兒,謊說:「我有個三女婿不錯,可我至今還沒有見過他。」客人駭然變色說:「糟了,他們一定是出事了!」姥爺忙問:「出啥事了?」客人說:「你不會不知道,他們小兩口是『同志』。我聽說他們在伊川縣叫五花大綁著,抓進了死囚牢,急忙跑到伊川,又聽說他們逃到老先生這裡來了。你要是沒見著他們,那就是真出事了!」姥爺鬆了一口氣,說:「不要急,讓我再問問二妮兒。」

那天,正巧母親帶著我去看望姥爺,母親回話說:「他兩個囫圇個兒地來了,又囫圇個兒地走了。只是走得慌張,一陣風似的,不知道又吹到哪裡去了!」客人轉憂為喜說:「那就好,那就好!」但他看到我姥爺仍用疑惑的眼神研究著他,又說:「他倆這一走,也就分不清我這個親家翁是個真貨色、還是個假材料了!」姥爺笑著說:「那就先交個朋友吧,您請屋裡坐!」他卻向門外走著說:「我還有急事,不打擾了。按照俺豫西山裡的風俗,親家頭一回見面要喝酒哩,要一醉方休。這酒就留到以後喝吧。」姥爺又問:「你身上帶著傢伙,怎麼看不見你的番號?」他說:「我們是抗日義勇軍,不是正規軍,你的三女婿原本是我的政訓主任。第一戰區長官司令部說義勇軍內有異黨活動,把我們的番號給撤消了。孟老先生,你說,這打鬼子的權力誰也撤不了,是不是?」姥爺說:「這話說得好!」他到了門外,又扭回頭說:「孟老先生,嘖,聽聽,我一句一個孟老先生,都不敢叫你親家翁了!你就把我這個親家翁先寄存到我這兒,以後叫我大娃子跟你三女兒來認領吧。」又翻身躍上馬背,朝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隨從也騎馬護擁著他,朝著城牆根兒飛馳而去。姥爺望著紛亂的馬蹄,拈鬚而笑說:「沒錯兒,是山裡的好漢!」

母親告訴我,被姥爺稱之為好漢的長者,是姨父的父親,我應該叫他賀爺。賀爺的家鄉是種植玉米和罌粟、產生俠客和土匪的地方。

賀爺過世多年以後,我從L縣縣誌上又看到了賀爺,說他是第一個走出山窪的坡底鎮人,畢業於西安鎮嵩軍陸軍講武堂,曾任國民革命軍第二軍營長,因為看不見國民革命的任何希望而回到家鄉,先後擔任了L縣政警隊隊長、保安大隊長,改名雨順,希望用他手下的一千多條槍杆子嚇唬嚇唬老天爺,保佑老百姓風調雨順。

賀爺剛當上保安大隊長,就有個叫王振的莊稼漢領頭鬧事,組織二十幾個村莊的民眾抗糧抗款,手執銃槍、鐵杈,封鎖了入村要道。五區曹區長急報縣政府出兵剿辦。賀爺奉命帶領保安大隊進駐五區後,卻按兵不動,隻身迎著鐵杈,進村與王振見面,遞上煙捲說:「老弟,你聚眾抗糧,該當何罪?」王振說:「你該問問曹區長,那個掛著『千頃牌』的張大戶為啥不按地畝繳糧支差,倒要按人頭分攤給窮村小戶?」賀爺問:「你說那是為啥?」王振說:「因為張大戶是曹區長的表叔,他們官紳勾結,欺壓窮村小戶。」村裡老人也紛紛圍上來訴苦。賀爺坐在石磙上默然無語,接過一碗熱茶喝了,在石磙上摔了碗,罵道:「王八蛋,咱給他抗了!」倒是把王振嚇了一跳。賀爺叮囑王振:「老弟,我勸你稍安毋躁,我這就回去,叫張大戶按地畝交糧支差,以後所有田賦雜差都照此辦理。」

賀爺回到區政府,就派出一支人馬包圍了張大戶,下了催糧催款的牒子,限他三日內按地畝繳齊,過期雙倍受罰,還派兵掂著「盒子炮」進門坐催。張大戶急忙照繳了糧款,還嚇出了一場大病。曹區長大怒說:「賀大隊長,你這是剿匪還是通匪?」賀爺說:「這叫官逼民反!你擅自改變田賦稅法,惟恐天下不亂,若不改弦更張,我可就顧不上你了。三個齒的鐵糞杈戳在胸口上就是三個透明的窟窿,那叫活該!」賀爺又隻身進村與王振會面。王振拱手便拜,還讓他媳婦抓了一隻正在卧窩下蛋的老母雞,要請賀爺喝酒,那隻老母雞撲棱著翅膀嘎嘎大叫。賀爺說:「饒了這隻下蛋雞,趕緊給縣長送匾去吧!」

縣長把賀爺叫到縣衙,正要追究他越權過問田賦的責任,忽聽縣衙前鑼鼓喧天,齊呼:「青天大老爺!」原來是五區農民給縣長送匾來了。縣長乾瞪眼咽下一口惡氣,說:「中,中,你賀大隊長真會抬舉我,這順水人情不要白不要!」賀爺卻躲進團部,隔窗望著送匾的農民,嘆息說:「都說伏牛山是土匪窩,只要有一碗糊塗喝,我咋看咋都是順民!」

賀爺另一個有口皆碑的功績,是他只發一槍就打贏了一場「大煙保衛戰」,比較高雅一點的史志作者稱之為「紅罌粟戰役」。

那一年,L縣的地主和農民為了在貧瘠的山坡地上得到較大的收益而結成了統一陣線,家家戶戶都在麥地里套播了鴉片煙的種子。夏天,躲藏在麥壠里的「大煙花」不知道隱蔽自己,幾乎在同一個早上讓細長的綠莖把它們舉到頭頂上破蕾怒放,紅的血紅,白的雪白,漫山遍野翻滾著妖冶撩人的彩霞。剛剛熬過了災荒年景的農民眼都亮了。地方官員也想在大煙稅里大撈一把,都閉著一隻眼裝聾作啞。「大煙花」霎時謝了,飽滿的大煙果孕育著乳漿如風臊女人膨脹著情慾的乳房,乳漿油膩膩地發黑髮黏,伏牛山的溝溝汊汊里漫溢著奇異的臭味。

陝州專員歐陽珍也要借「剷除鴉片」的名義大發一筆橫財,親率保安團逐臭而來。賀爺早已設重兵把守了伏牛山上的關隘要道。歐陽珍帶隊伍從縣西轉到縣北,找不到沒有設防的山口,就騎在馬上向山頂喊話:「喂!讓開一條道,必有重賞!」賀爺說:「好,讓我摘了他的禮帽!」出手一槍,子彈像是長著眼,不高不低,蹭著歐陽珍的頭皮穿過去,大禮帽應聲飛起,飄飄搖搖落進了山溝。歐陽珍丟了禮帽,又拍馬來到另一個山口。賀爺又在山口上等個正著,說:「叫咱伏牛山上的石頭嚇嚇他!」事先堆好的「雷石」如山崩地裂,從山頂上轟隆隆奔涌而下。歐陽珍急忙退避三舍,拖著隊伍在伏牛山下轉了數日,早已人困馬乏,料想山裡的鴉片煙已經收完,就發泄地向山上打了一陣亂槍,驚飛了一群老鴰,掉頭回陝州去了。

那一年大煙豐收,賺了大煙錢的農民糴足了口糧,官府和官員也都有了一筆額外的進餉。這一回,倒是縣長找來了幾個鄉紳,要給賀大隊長送匾。賀大隊長卻找到一位美術教師,請他畫了林則徐的畫像,高掛堂前,倒地便拜:「林大人,怪俺山裡人飢不擇食了!」含淚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脫了軍裝,解甲歸田,回到家鄉坡底鎮去了。

賀爺認為農民種大煙是愚昧無知的過錯,愚昧無知是不念書的過錯,不念書是農民貧窮再加上學校太少、學費太高的過錯。他就捐出了縣長從大煙稅里劃撥給他的賞銀,又向大戶籌款,在坡底鎮東頭關帝廟裡加蓋新房,辦起了高小,還辦了女校,動員農家子女入學,貧困戶免繳學費。廟裡的地產也變成了辦學的經費。

供奉關公的大殿變成了學校禮堂,關公卻依舊挺胸凹肚,手執青龍偃月刀,兩邊有關平、周倉侍候著,佔去了禮堂的一半。賀爺說:「關爺,坡底有這麼多娃子天天陪你念書,你就不必叫關平、周倉陪你罰站了,你說是不是?」關爺沒有說話,那就是默許了。賀爺揮了揮手,就有一群「二蛋貨」掂著油錘蜂擁而上,「噼里啪啦」砸碎了關平、周倉。

至今,坡底人還在傳說,關平和周倉粉身碎骨時,關爺忽靈靈轉了一下丹鳳眼,聳了聳懸膽鼻哼了一聲,三尺長的美髯隨風飄起,青龍偃月刀也噌噌作響。賀爺忙說:「關爺,請你不要起急,我這就送你出行,讓你們父子團圓。」幾個「二杆子」又手拿油錘擁上來。賀爺呵斥說:「咋能用油錘侍候關爺?先請關爺躺下,再用八抬大轎的轎桿抬關爺出行。」

「二杆子」們在關爺腰上系了麻繩,又上來幾十個人,「嗨嗬、嗨嗬」地喊著口令,像拔河一樣拔關爺。一丈多高的關爺如一座挺胸凹肚的黑山崖紋絲不動。一位老秀才說:「你看看,關爺發怒了不是?他落地生根,使著暗勁,咱拉不動他。」拔繩的農民也急忙鬆了麻繩,說:「關爺,怪俺張狂,俺娃子就是不來上學,也不能毀了您老人家的金身!」賀爺說:「這算啥話?辦學是好事,我明明看見關爺連連點頭哩,咋都嚇成這樣?」老秀才說:「不敢再拉了!今兒黑地,關爺要是不託夢找你的不是,你再想辦法送他出門就是了。」

賀爺沒有理由拒絕秀才的建議,卻又惟恐關爺來夢中找他。為了不給關爺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夜裡沒有上床,整衣端坐書桌前,捻亮煤油燈,讀了一夜《三國演義》,磕睡時也不敢打盹兒,只是在涼水裡涮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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