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爺爺的鬼世界

老爺爺是我爺爺一生崇拜的偶像。

老爺爺在危難時刻保住了「烙饃張」大祖爺留下的「祖桑」,與他從富貴人家偷回來一個大腳美女子的光輝業績一起,進入老張家老桑樹底下口頭相傳的歷史,成了我爺爺和張庵全體族人的驕傲。族人說,東漢光武皇帝劉秀奪取王位以前,吃過這個桑園裡的桑葚兒,還拿走了一根桑木扁擔。原以為張庵的地氣都叫劉秀給帶走了,誰知到了我老爺爺手中,張庵的地氣又回來了。我爺爺也跟著我老爺爺學會了捏桑杈的絕活兒,繼承了「桑杈張」的光榮。

爺爺說,老爺爺命硬,劉秀服他,鬼也怕他。夜裡,老爺爺掂著燈籠去白河灘開荒,正發愁找不到掛燈籠的地方,卻聽見河水嘩啦啦響,一截粗樹樁從白河裡一聳一聳地蹦出來,一直蹦到他跟前,才看清是一個四尺多高的大頭鬼,頭跟身子一般粗,越看越像劉鐵頭。老爺爺說:「劉哥,我正找你要牛,你倒是自己跑來了?」大頭鬼卻不說話,照舊像樹樁豎著一蹦,變了一個猙獰的鬼臉。老爺爺說:「好看!」大頭鬼又是一蹦,變了一個更嚇人的鬼臉,老爺爺又拍著巴掌說:「這個更好看!」大頭鬼接連變了十幾個鬼臉,牛頭、馬面、鱉精、蛇怪、蜈蚣妖都變了一遍,老爺爺連連拍著巴掌說:「一個比一個好看,我看上癮了,再變一個!」大頭鬼再也變不出新鬼臉,不勝惶恐,轉身一蹦要走,老爺爺說:「別走,陪陪我。」就把燈籠向他頭頂一放,大頭鬼被燈光罩住,直眨巴眼皮,身子卻不敢動。老爺爺說:「好,你給我噹噹燈台。」就揮著钁頭開荒,不再理他。鬼怕雞叫。雞叫頭遍,大頭鬼「吱」地一聲,矮了一截;雞叫二遍,大頭鬼又「吱」地一聲,矮了一截;雞叫五遍時,大頭鬼還沒「吱」出聲,就縮到地底下不見了。老爺爺在大頭鬼當燈台的地方點種了一顆包穀粒兒,拱出來一棵矮壯的包穀棵,包穀穗卻結在頭頂,如一個大石榴,包著五顏六色的包穀粒兒。老爺爺說:「劉哥,我不上你的當!」就剝了一顆包穀粒兒餵雞,雞撲棱一下翅膀死了。老爺爺點了一把火,把包穀粒兒燒成灰,和泥脫坯,燒了一塊磚砌在糞池上。那個糞池漚的糞格外臭,上地苗也格外壯。

爺爺批講說:「不管他會變多少鬼臉兒,只要你撐著他把花樣用盡,鬼就沒門兒了,只能叫砌在糞池上。」

奶奶說:「你給娃說啥鬼不鬼的,不怕嚇住娃?」

爺爺就問我:「娃,只有鬼怕人,哪有人怕鬼,對不對?」

在開封,乾娘也向我講鬼。我在夜晚哭鬧時,乾娘就說:「別鬧了,鬼來了!」她說的鬼是「紅眼綠鼻子,四隻毛蹄子。走路『啪啪』響,要吃小孩子」。我一聽乾娘說「鬼來了!」就不敢哭鬧,急忙鑽到乾娘懷裡。爺爺講的「大頭鬼」既然當了老爺爺的燈台,我就覺得沒有必要怕它,只是感到「大頭鬼」的樣子奇怪,就把腿併攏起來學樹樁,在桑園裡亂蹦。爺爺說:「好,鬼再蹦也沒人會蹦,還是我孫娃蹦得好!」

受到爺爺的鼓勵,我的膽子大起來,就對爺爺講的鬼故事產生了興趣。

大概是因為爺爺一個人住在桑園裡感到孤獨,就把我當成了傾訴的對象。但他絕對不許我走進草庵,我一靠近草庵,他就骨碌著眼珠,把我堵在門外,連連揮著手說:「不能進來,好娃不能進來!」爺爺說那是他「變成神仙」的地方,但他不叫別人跟著他當神仙。他說一當上神仙,就飛到天上下不來了。爺爺凄凄惶惶地問我:「娃,爺爺快上天了,你想不想爺爺?」我說:「想,我也跟爺爺上天。」爺爺好像受到了驚嚇,連連搖頭說:「不能,不能,我孫娃說啥也不能上天。天上不如地下,天寒!」爺爺縮著肩膀,茫然地瞅著天空。我也瞅著天空,天上有冷風嗖嗖地吹下來。我那時還不明白,爺爺看了天空以後,為什麼會有渾濁的淚水從他乾枯的眼窪里掉下來。

但我看見奶奶凄情地望著草庵,對我父親說:「老魏家真夠狠的!不斷給你爹送來那東西,一筆筆記著賬,你爹不會記賬,就拿樹枝往泥坯牆上畫道子,道子畫滿了,他算是沒治了!」父親說:「那年魏家請我爹烤桑杈,瞅准他又困又乏的時候讓他用那種東西提神,才落下了這個毛病。多少年了,也只好由著他了!」奶奶說:「我看你爹是快走了,他天天講神講鬼的,也不怕嚇著娃!」父親說:「那倒是他的家教,我小時候也聽過。城裡娃沒有鄉里娃皮實,也沒有鄉里娃的野聰明,還是聽聽好!」奶奶只好無奈地嘆氣。

在張庵,我人小輩高,比我大的小夥伴倒要叫我「小爺」。爺爺鑽進他的草庵里當神仙時,就對我的小夥伴說:「都給你們小爺逮螞蚱去,逮夠了一串,我才給你們講故事。」我們就在桑園的草窩裡逮螞蚱,用龍鬚草拴了一串螞蚱,掛在爺爺的草庵上。爺爺從草庵里出來時,就變得神采飛揚,兩眼閃閃發亮,一點也不像在天上受過凍的樣子。我們就喊叫著圍了上去。

爺爺坐在一把矮小的竹椅上,卻不讓我靠近,說他身上有氣味。我聞到了淡遠的香味。爺爺說這氣味對娃們不好,讓我坐在他對面兩步遠的草團上,問我:「娃,今天講啥?」我就鼓起勇氣說:「還講鬼。」爺爺說:「好,世上天天鬧鬼哩,娃們得見識見識。」

鬼故事之一是那個「大頭鬼」。

鬼故事之二,是說我老爺爺天不亮去新鋪趕集,走在白河灘上,後邊有人叫他:「喂,你是誰?」老爺爺反問:「你是誰?」那人像一縷輕煙飄過來,齜牙咧嘴說:「我是鬼。」老爺爺心裡一驚,又定了定神,也向鬼齜牙咧嘴說:「巧了,我也是鬼!」鬼就泄了氣說:「真倒霉,我正想找個人替我,偏偏碰上一個鬼,我又脫生不成了!」老爺爺說:「別泄氣,咱倆一路走。今天起早趕集的人多,說不定會找個替死鬼。」鬼說:「也對。」說著,一拉我老爺爺的手,又是一愣,「老弟,鬼屬陰性,手是涼的,你這手咋熱乎乎的?」老爺爺說:「我是去城隍廟報到的新鬼,屍身還沒有放涼,不如你這位老前輩,大夏天身上也涼絲絲的,叫我們新鬼慚愧。」鬼也喜歡抬舉,一當上老前輩,就跟我老爺爺成了忘年交,說:「咱倆輪流背著走吧。」鬼把我老爺爺背起來,累得直喘氣,又犯了疑惑,「你咋這樣沉,不像鬼呀!」老爺爺說:「我的屍身沒化,眼下還輕不了,不要累著你,叫我自己走。」鬼就放下我老爺爺,一起趟水過河。鬼趟水沒一點兒聲音,水上不起浪花。老爺爺卻「嘩啦啦」趟起了波浪。鬼又起了疑惑,老爺爺忙說:「可敬的老前輩呀,我一聽你趟河不響,就知道你是鬼里少見的奇才,你咋熬到今天還沒脫生?」鬼長吁短嘆說:「我在陽世上當人時,偷過新鋪楊寡婦家一頭大叫驢,閻王爺罰我在陰間多做了三年苦工。」老爺爺說:「你真是好福氣,這三年能多學多少做鬼的本領!」鬼又美滋滋地逞能說:「做鬼最要緊的是學會隱形,能變成各種東西,把鬼形藏起來,只是要小心,不能叫人揪住耳朵,一揪住耳朵,等到太陽出來一照,就變不回來了。」老爺爺說:「請你變個東西,叫晚輩開開眼界好不好?」鬼說:「那容易!」就搖身變成一隻兔子。老爺爺說:「太小,能不能變個大點的?」鬼又搖身變成一隻狗。老爺爺說:「還不夠大,你能不能按照你牽走的大叫驢再變一個?」鬼就搖身變成了一頭大叫驢,得意地噴著響鼻兒,刨了刨蹄子。老爺爺一把揪住驢耳朵,一邁腿跨上了驢背,不管大叫驢怎樣踢騰,他死死揪住驢耳朵不放,騎著它來到新鋪,太陽出來了,驢就變不回去了。老爺爺就把大叫驢還給了楊寡婦。

爺爺批講說:「娃,記住,不管鬼咋樣隱形,就怕人揪住耳朵見太陽。」

鬼故事之三:我舅爺是個秀才,有一年去外村教家館,要主家給他找個僻靜的地方,好讓他讀書、寫文章。主家說,有三間空房很僻靜,只是鬧鬼,是鬼屋,人不敢住。舅爺說:「我正想看看鬼是啥樣,我就住鬼屋。」夜裡,舅爺正埋頭寫文章,床底下伸出一隻簸箕大的手掌。舅爺寫得入神,沒有理它。大手指一會兒揪揪他的褲腿,一會兒又撓撓他的腳背,惹得舅爺氣惱,就掂起毛筆,在大手掌上寫了一個「山」字,床底下一聲慘叫:「娘啊,壓死我了!」舅爺覺得鬼叫得可憐,又在手掌上寫了一個「山」字,兩個「山」摞起來就成了「出」,大手掌就哧溜一下縮回去了。鬼在床底下大笑,「哈哈,傻秀才,你叫我出來,也就由不得你了!」舅爺一輩子瘋瘋癲癲,沒跳出鬼的手心,最後跳到白河裡淹死了。

爺爺一迭聲地長嘆,又批講說:「娃,只怕你們書念多了,整天聽聖人說『字兒話』,對鬼也要發善心,書就白念了!」

鬼故事之四,說的是一個叫李潑皮的,一天出去要飯,飯沒要來,倒是有一條惡狗在他腳後跟上咬了一口。夜晚,他睡在破廟裡,又冷又餓又疼,自言自語說:「他娘的,活著真不如死了好!」話剛落地,背後有聲音說:「對,還是死了好!」他扭頭一看,是一個弔死鬼掂著一根麻繩,繩套都替他挽好了。李潑皮心想,你想叫我當替身,沒那麼容易!嘴裡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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