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林家的災難終於應了土門溝張瞎子的掐算。古淑平為一段時間把火花當成災星深感悔意,她怎麼也想不到那沖了林家的外姓人是月月,她怎麼也想不到月月既是災星又親自釀造了災難——她主著起火,主著國軍有病,主著丈夫退下村部政壇,她又毀了林家的名聲。當天晚上,古淑平跟林治幫商量了一個意見:離婚。林治幫弄清事實真相,恍如一個一直都在露天做夢的人突遇急雨,一下子清醒而充滿精神。一掃以往的委靡,臉上瞬時密布了做村長才有的威嚴,跟古淑平說,離婚,咱林家不是找不到媳婦,這樣勢利眼的媳婦早晚也養不住,不過,在離婚之前,咱林家必做好兩件事才能出氣,第一,到學校把她告下來,她不配當教師;第二,咱們林家明人不做暗事,一定把翁老太太找來,把老親故鄰找來,讓大夥知道咱們是講理人家,讓大夥知道翁家出了個什麼貨色。林治幫意見得到小青部分反對,她支持哥哥同月月離婚,因為如果不離,買子無法做林家女婿;她不同意告月月,她認為愛沒有錯,那樣做太殘酷;她同意找月月母親,但不同意找老親故鄰,張揚太大對哥哥不利,對買子更不利。小青告訴父母,她已決定嫁給買子,要注意對買子的影響。

古淑平睡了一宿好覺,她好久沒有踏實地睡過,那個隱在林家日子裡的禍根暗暗折磨她數月,如今終於真相大白,古淑平的鼾聲彷彿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凌晨四點,一夜未睡的林治幫突然改變主意,他伸手撥動鼾睡的女人,說,要是他兩口子同意,不離也罷,這事又沒有外人知道,離了反倒造成影響。古淑平翻過身面衝天棚,說理是那個理,可你知道月月是咱家的災星,不離婚林家永遠別想得好。林治幫說,什麼災星災星,我就不願聽這話,就這麼定了,只要他倆同意,不離。古淑平不知道男人為什麼變了卦,一夜踏實的好覺好像菜種完才發現種在了別人家的地里,心裡特別委屈。可是男人永遠是說一不二,她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過國軍和月月。月月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腫成通紅的泡泡,而國軍倒沒有什麼異樣,神色中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氣充足的潮紅,林治幫讓他們坐下。林治幫下垂的眼帶上緊繃著咄咄逼人的威嚴。林治幫說,男人手裡,不管有權還是有錢,女人看了,肯定晃眼,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不過我下台這麼幾天你就變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勢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這種女人。月月低著頭,沒有梳理的零亂的頭髮垂在兩鬢,月月很木訥的樣子,沒有任何反應。林治幫說,當然啦,錯已經錯了,咱當面認個錯,咱給國軍認個不是,還過咱的日子。國軍像有什麼蜇了一下,趕緊站起來,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種風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變了心。林治幫從鼻孔里擠出似笑非笑的聲音,下個月我就給小青和買子訂親,買子娶的是小青!絲線一樣爬進骨子裡的疼痛被公公扯著根部拽了一下,渾身立時抽疼。抽疼警醒著月月,抽疼更讓她體驗一種神聖的東西在自己身上流動。月月說是的爸,國軍沒錯,我是變了心,變了心,我想離婚。

林治幫沒有接話,月月的態度讓經歷過許多場面的林治幫無法接話。不是月月的態度使他計畫落空,也不是他的大度沒有得到月月的響應而突生激憤,林治幫在月月的態度後面看到了另外一種東西,就是古淑平說的災星——林治幫從沒見到一個女人面臨絕境非但沒有悔改之意,且大膽的,毫無道理的撕毀自個——這非俗常的、不是歇馬山莊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讓林治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災星,這女人是災星。林治幫停頓一會兒,當他真正在心裡確認了什麼,他果決地說,今兒個誰也別上班了。

林治幫沒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攤派給別人,而是親自出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重新詢問嫁買子的事是不是當真,小青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當然當真。林治幫就飯也沒吃,去溫勝利家借輛馬車趕車上路。林治幫好多年沒有趕馬車,吆喝騾馬的口令顯得十分笨拙。退下來的林治幫趕著馬車在上河口下河口屯街上的出現,一下子吸引了鄉親的目光,人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驅策著弔兒郎當好幾個月的老村長重操舊業。當不到一小時馬車上拉來翁老太太,各種各樣的猜忌便在口與口的相傳中,形成一個大體一致的說法——月月和國軍鬧矛盾了。

月月母親看到親家趕車登門一下子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是她什麼也沒問。她換了衣服梳了頭髮就顫巍著小腳上了馬車,月月母親面上沒有絲毫的慌亂,泰然的背影隱著一種肅穆,就像多年來承受危難日子所常有的姿態。走進林家大院老人挺著腰板臉上一派肅穆。為了表達對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憤,古淑平沒有迎出院門,她只推開屋門站在堂屋的門檻里,說來了老嫂子。月月母親點頭,而後直奔東屋。林家清潔的屋子裡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就像有誰突然之間揭了鍋蓋砸了鍋底。月月母親剛剛在親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古淑平握著月月母親的手,說老嫂子呵可怎麼辦呵可怎麼辦呵?

古淑平心裡沒有哭這場戲的,她原打算和顏悅色講出月月對不起林家的事情,而後讓老人自己說話。可是一早林治幫走後,國軍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變心,使國軍突然暴怒,等父親離開院子,國軍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是兩個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卻沒有喊叫,一陣麻疼之後,她感到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鼻腔流出,是血。月月從線絲上拽下毛巾捂著鼻子,而後趴到炕上,國軍又在月月躺著的腰部給了兩腳。一切進展都是無聲的,沒有一點語言,但古淑平在堂屋裡感覺到那啪啪的兩聲是肉與肉的碰撞,她驚叫道幹什麼國軍——古淑平憎恨月月,但她生來就怕打架,她去推西屋屋門,屋門插著,恐懼立時佔據她的大腦,她喊小青小青快快來呀——小青和火花聞聲趕緊跑出,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開屋門,隨咔喳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推開屋門,只見月月捂臉的毛巾上洇滿血跡,國軍則倚在柜上狠勁擼著自己頭髮,烏紫的唇陷在齒與齒之間不住的顫抖。小青說哥你幹嘛打人?國軍放鬆嘴唇,轉臉對著小青,怒不可遏地說,你少給我摻和,我不要你嫁程買子,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樣的男人進我林家家門。小青毫不相讓,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兒女之間混亂的糾纏,使古淑平一早醒來除掉災星的心緒遭到破壞,她不知林家的日子怎麼就能鬧到如此程度,她用平生第一次最大的聲音呼喊著死鬼閉上嘴,你們還讓不讓我活了,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小青一甩門離屋洗臉梳頭和火花上班上學,剩下古淑平返回灶間擦眼抹淚,誰知月月母親的到來使她剛剛壓進胸腔的委屈翻湧上來。月月母親泰然地看著古淑平,蒼老的目光流露著理智和清醒。她說,大妹子天塌不下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月月母親的口氣好像她是一個純粹的局外人,與本案無關。這時林治幫惱火,吆喝狗似的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麼好哭。古淑平聲音虛弱下去,又聽林治幫沖西屋喊,都給我過來!西屋沒有動靜。又喊一句,都給我過來!粗放的聲音在屋內迴旋,門吱扭一聲響了,國軍一個被抓的逃犯似的蔫頭耷腦走進屋來,他進屋沒和岳母說話,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腳下。許久,月月才邁進東屋,她洗凈了臉上的血跡,進門站在與國軍相對著的櫃頭兒的一角。她沒去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她知道這是一次砸爛打碎見血見肉的聲討。母親將理直氣壯氣宇軒昂地參與聲討的人群。林治幫率先說話:大嫂你老人家這把年紀,實在不該折騰,不過這事不是小事,我得讓你知道。林治幫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難過,他說,月月自個承認跟了買子,想與國軍離婚……月月自個說是不是?月月兩手捧腮,說是。屋內頓時一片寂靜,秋後的晨光透過玻璃靜靜地曬在炕面,在月月母親乾癟的臉上反出一束跳躍的光影。這個寂靜的時間本來是林治幫讓給月月母親的,一輩子通情達理的老人不會不知道此時此刻作何反應,可是月月母親長時間沒有說話。許久,大約有兩分鐘,林治幫終於忍不住尷尬,說自從月月結婚,我看她比自個兒女都重,到今天,我沒想到。自古有話,勸賭不勸嫖,月月變了心,勸不動,就只有好說好散,你說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進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勸不動。

月月母親動了動身,躲過臉上的陽光,說——她的話音是低沉但絕沒有沮喪。我們翁家對不起林家,我養了這麼個敗壞家風的閨女……我對不起親家還有國軍,我給你們賠不是了。林治幫和古淑平學月月母親,在該反應的時候不作反應。月月母親接著說,事兒是我閨女犯下的,要怎麼處置,就由親家了,你要月月離開,我現在就領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許打我閨女。

月月母親的話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這無疑有一種撐腰的意味,而作為多年家規森嚴的母親,遇此情景如果不是當婆家人的面扇上閨女兩個耳光,至少也得大罵一頓,好給婆家挽回遭潑髒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親沒有那麼去做。她說他大叔——這是月月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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