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月月從東崖口出來,日頭在西山頭只有一竿子高,落雀似的房屋上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沒壓倒秋季黃昏的金色。黃昏時分金色的出現,是季節變更的最有質感的信號。月月進街時故意騎得很慢,同屯街上拿草做飯的婆娘打著招呼。騎到治亮老叔小店的時候,她跳下車子,要了一板酸奶。老叔說,火花可真是一個福孩,有這麼多人嬌慣她。月月笑了,月月說火花太小,所以就慣她。

月月在院里見到火花時,火花的神態有些異樣,她蹲在餵雞的木槽旁專註地看雞啄食,對月月愛搭不理。月月把酸奶伸到她的膝上,她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表示欣喜。她只抬了抬頭,小眼睛眨巴兩下,就又認真看雞啄食。火花的態度讓月月有些惶悚,那個模糊的陰影瞬間爬進月月腦際。月月放下車子,看了看火花,心想你這個奇怪的東西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月月極力回想中午離開家門時火花是否在大街上,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月月說火花你不高興了嗎?火花點頭,一隻手指指屋子,讓月月往屋裡看。月月頭皮驀地繃緊,她走進去,堂屋裡冷冷清清,好像婆母還沒做飯。月月往東間走,就見婆母躺在炕上,松垮的臀部疊出一個高岡,媽,你病了?月月說。古淑平睜了睜眼,看是月月,毫無表情地說,快做飯吧,今個吃不了現成的了。一段時間以來,婆母一向誇張地溫順和藹,如今怎麼一下子變了臉?月月的惶悚在見到婆母黯淡的表情時變成了慌亂和慌恐,她趕緊到西屋換了衣服拿草做飯。月月想一定是婆母從火花那裡知道了什麼。

其實古淑平的情緒和月月下晌對林家的背叛毫無關係。午後,林治幫在張守山家喝醉了酒,剛剛進院就開始嘔吐。林治幫退下後滴酒沒沾,張守山兒媳鬧分家,等不及在外邊幹活的兒子回來,氣得他生逼林治幫喝酒,林治幫知道張守山是希望有人陪他將心裡的火發泄出去,可他怕張守山喝多了和兒媳吵架,就巧妙地周旋著自己多喝了兩盅,不想把自己灌醉了。林治幫吐完嘔完,就在旁邊的木凳上躺了下來,古淑平拽他進屋他堅決不進,並一甩手把女人甩了個趔趄,嘴裡嘟念著滾你個蛋去。林治幫的醉態使古淑平一直疑慮在心的對男人身體的恐懼再度拾起,她生氣地丟下男人,回到屋裡,拿起手中一直在織的毛衣——這件林治幫的毛衣入夏以來織進了古淑平太多的焦心和憂慮,兒子有病,男人反常,火花讓她一看就頭皮發麻。可是古淑平剛剛織了兩針,就見火花在井台上用毛巾給男人擦身,男人一個小孩子似的由著火花上下擦動。火花與男人的親近再次讓她看到男人的反常,再次鼓起她對火花的憎恨。古淑平於是放下毛衣,拉開高低櫃抽屜,拿出二十元錢,用手絹包好之後,換了一件碎花茄色衣衫,離開家門。

山莊人對張瞎子的迷信早已是過了時的事情。十年前,張瞎子是歇馬山莊人們心中的巫神,誰家兒子三十歲找不到媳婦,誰家媳婦一進門來就病病秧秧,誰家日子總是難得熬不到頭,都要找張瞎子指點迷津,他算命靈驗的故事被山莊人傳得神乎其神。十幾年前,下河口車把式厚吉生睡到半夜身子突然癱瘓,婆娘找到張瞎子後,說了生日時辰,他彈撥一根老弦,邊彈邊說,你家臭水溝里埋著一盤百年石磨,石磨百年沾著人之靈氣血氣,厚吉生培了四十三杴土,就管他四十三歲重病附體,回去問他如果屬實,掘出石磨放到高處,保你貴體復原活蹦亂跳。婆娘回家一說,厚吉生頓然記起生產隊有了磨糧機之後,石磨無處擱置被他埋到門口溝底,以防水沖路塌的事。便找人挖出石磨,供在庭園中央,厚吉生立時站了起來。當然也有算不靈驗的時候,但山莊人從來只傳靈驗的故事。山莊人願意造出一種神靈作為打發苦難日子的支撐。十年之後,水庫上游一個狐仙附在了一個常年有病的女人身上,張瞎子便從此退下神壇。誰知近年各路狐仙屢屢附體,火爆三五月賺得一些錢財又仙氣退卻,傷了山莊人們純樸的指望,九十多歲的張瞎子便又在土門溝撥出孤弦。

神人居住的老宅已是破爛不堪,院牆倒塌,枯爛的苞米秸桿在地面上散發著潮霉的氣息。走進屋時,古淑平心頭驀地掠過一陣緊張,一股陰冷的氣息隨著腥臭味撲面而來。老人躺在炕上,兩隻沒有眼仁的黑洞朝古淑平張開著。聽有人來,他動了動,隨後老牛翻身似的兩手支炕慢慢爬起。老神,俺找你掐算掐算。山莊人都叫張瞎子老神。老神坐穩,癩蛤蟆肚皮似的下頦抖動了一下,之後伸手摸過炕頭只有一根孤弦的二胡。古淑平說,四三年五月初六生,日落寅時。你看今年有無災難。只見老神雞搗米一樣掐著指頭,而後撥響孤弦,咚咚的弦音像夜半更深的泣哭,給人人的感覺。老神說,有外姓人的胭脂氣衝進家裡主禍,躲不過去。古淑平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老神,請你幫俺躲過。俺可是一輩子行善。老神說我講的可對?古淑平想,火花正是外姓人,揀來那天渾身噴香,說得再對不過。老神說,胭脂見不得水經不得雨,早晚會消去散去,不過你得信命,是你命里的災難,躲不過去。日頭沉西今明兩年躲不過去。

從土門溝老宅出來古淑平徹底變了一個人,神色暗淡,步履蹣跚。她想到對於林家,自己也屬外姓人就徑直奔水庫下游的河套,在裡邊透洗個澡,把臉和脖頸搓了又搓。村裡五十多歲女人都不抹粉,林治幫五年前從城裡回來給她買了一盒粉底霜,她就往臉上抹金屑似的隔日一抹一直抹到現在。洗完之後,套上衣服,古淑平回到家中。恰好林治幫酒醒之後不在院里,火花在井台上用水和泥玩。她拽住火花就往水庫下游奔去。

沖洗火花的身體並不是此次從家牽出火花的主要目的。古淑平扒下火花衣服給她搓洗一頓之後,領她來到歇馬山西南邊娘家的墳地。古淑平一到墳地就偎在草間嚎啕大哭。因為四周是一片榆樹林,哭聲有樹葉的圍困並不能傳出多遠。古淑平的哭不是哀哭不是悲痛,而是一個細軟綿纏的訴說,這哭聲因為拖著一個長而柔韌的細韻,傳達著一股冥昧之氣讓人聽來彷彿雨水入地水氣上天,有一種獨特的凄婉的韻致,這是山莊女人最易把握的曲調。古淑平說,俺怎麼就遭這樣的難呵……俺不行善哪有今天呵……老爹老娘,俺怎麼行善還行錯了,這石殼裡蹦的孩子怎麼就落到俺家呵……老爹老娘,你們知道俺是行善才養了她,天不該報應俺呵……俺該怎麼辦二老快說呀……古淑平知道二老不會說話,也就沒給絲毫間隙,她一手按住火花跪下,一手薅住墳地長高的紅葉芭草,念西歌似的拖著長韻,說著想說和該說的話。古淑平開始並沒掉淚,因為最初奔來就是奔著訴說的目的,不是情之所致。然而說著說著,古淑平真的淚如泉湧。她的淚水好像並不是源於就要降臨的苦難,而是被自己六年來的操勞和付出感動。哭著,訴說著,古淑平嘎然而止,那聲韻的突然停止彷彿琴斷了弦。聲音停止,古淑平側棱著耳朵,她聽見小樹林里有嘁喳的講話聲由遠而近,於是她慌忙站起,拉著火花鑽進於聲音相反方向的樹林。古淑平走起路來帶著小跑,紗織小褂的衣襟向兩邊飄浮,彷彿一隻飛舞在胸前的蝴蝶。儘管沒有善始善終,她的善心接通了天地,古淑平對自己十分滿意,好像所有的禍根都被訴凈。回來的路上,她領火花奔進自家大田,鑽進密實實的田地薅了一把豬菜掩護著回到屯裡。

屯街劉文斌家門口聚集了幾個女人,有粉有綠的褂子斑斑點點。古淑平走近,劉文斌兒媳于敏老遠就喊,大媽薅豬菜呵?古淑平說薅豬菜。古淑平瞪著眼睛,將哭紅的眼皮睜開。于敏說,翁老師在家幹什麼一夏天不出來?于敏因為是山莊小學教師,便一下子把話題引向月月。其實她們剛才聚集正是在議論月月,因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著火花緊道道走出屯街,覺得有些蹊蹺,就開始由古淑平的行蹤,議論到月月結婚半年多沒懷孩子,議論月月的閉門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見月月,就說月月瘦得不行,讓國軍的病給熬得瘦得不行。於是就有人說自從月月進門林家的事攤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們把林治幫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說人不可以掙太多的黑錢,天下包工頭沒有一個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報應。說話的人見說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頭趕緊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趕緊替對方解除障礙,說我也敢說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從來不串門,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講,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讓給一個外來的小崽子?正說著,有人發現古淑平領著火花從西山坡下來,于敏遠遠地就把背地裡的議論變成一種光明磊落的關心。于敏說翁老師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過寒暑假就悶死了,都想把雞鴨當成學生講話。古淑平說,不有古話說娶媳婦隨婆婆,她隨俺了不願湊群兒。治亮女人就願湊群,於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時接話,直腸人就願湊群,叨叨家裡那點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說出來,其實說跟不說沒什麼兩樣,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臉立時漲得通紅。她生性溫存、溫和,從不會出語傷人,多年來因為男人一直是山莊的頭面人物怕有人傷,就有意躲著大伙兒,治亮女人用了階級鬥爭年代的語言,使她後背一涼,好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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