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小青終於以嶄新的面目在歇馬山莊村部衛生所上班。儘管許過諾言絕不在歇馬山莊長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還是神采奕奕神清氣爽。她身穿紅花短袖衫削著短髮,乳房挺得高高,她的與山莊極不和諧的裝扮使許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兩眼。引她打開衛生所屋門的是村委劉海,劉海看見小青眼睛裡閃出一團陰霾的霧氣。潘秀英到來之後,買子才從村部過來。這是小青和買子的第一次見面,小青對替換爸爸的村長並不太感興趣,他們沒有對話沒有握手只是相對一笑。買子要潘秀英領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況。潘秀英是個明理之人,沒有絲毫推遲,她先是打開抽屜,交出計畫生育一覽表、全村節育婦女情況登記表、懷孕婦女生產日期登記表,而後領小青走訪了下河口、前川、後川和嶺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鄉,原本就是一幅招貼畫,向全村報告一個新的潘秀英的出現,讓大家生兒育女不要找錯了家門。小青卻覺出大家對她並不是情願接受,下河口懷孕婦女呂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學,見到潘秀英歡喜得又說又笑,一見後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悅之色,當聽說一個月以後要小青來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頓時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不能一下子縮回去。不過小青的心情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幫——不管遇到什麼情況,只要心裡認定,就不會被任何人左右。

小青在潘秀英引領下在歇馬山莊走下了一圈,解開了林治幫退休以來一直團在山莊人心中的一個謎——退是為了進。人們不去過問小青最初上縣衛校讀書是不是林治幫的作用,紛紛認定這一步絕對是林治幫的手腕。在講到手腕時人們再一次表示著對林治幫的服氣,人家一個要飯出身的,竟把歇馬山莊山地踩得吭吭直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些留戀潘秀英的女人當著小青面不好表達對潘秀英的留戀,閑暇爬山過嶺來到潘秀英家裡,以一種挑撥的方式說潘嬸你怎麼能倒給小青,你上了林治幫的當。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著潘秀英說:你個臭養漢的一準跟了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幫,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兒。潘秀英說妹妹哎,可是短見識,政府哪條政策也沒規定生孩子非得找誰,再說啦,我的位兒在大家心中,誰能推了大家心中的位?挑撥的人一時愣住,咂舌驚嘆,還是潘秀英高明——她雖在衛生所的位兒沒了,她在歇馬山莊人心中的位兒依然存在,接生時完全可以找她。見大家琢磨,潘秀英又接著說,人記著,多做好事就是往水庫里蓄水,小青畢竟年輕,我這是往咱歇馬山莊水庫里蓄水。潘秀英的前言不達後語叫山莊女人對這個一向聰明伶俐能說會道的女人大為不解,大家仍把一個扣子系在潘秀英和林治幫的關係上,理由是潘秀英沒有放過一個有職有權的男人。先是潘秀英上了林治幫的當,後又覺得林治幫上了潘秀英的當,到最後人們又覺得大家都上了林小青的當。這個妖里妖氣的小女子在屯街上走路目不斜視從不正眼看人,住了幾天縣城就眉眼上紋出兩道黑蟲,最最頂眼的是她走路的姿勢,腳跟一墊一墊,腚蛋子在半空扭動的樣子好像放在風輪車上的鵝孵石蛋。這麼一個目中無人的黃毛丫頭能為山莊帶來什麼好事?一個風騷張狂的黃毛丫頭這麼早就去接觸女人下面肯定出息不了好東西!山莊人對歇馬山莊新生事物的議論是過了電帶了風的,就像議論黑眼風,議論澆油風。然而這一切林小青壓根就沒在意,她一道風景似的出現在歇馬山莊大街小巷,從此便持久地攪活了山莊人平淡而孤寂的日月。

跟潘秀英走完歇馬山莊之後,小青在衛生所里迎來了第一個漫長而孤寂的日子。前來拿葯扎針的人寥寥無幾。山莊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即使有病也要等到她們的男人回來再治,因為男人在遙遠的外面捨命賺錢,她們從不忍心在家裡放手花錢,等到男人回來病情加重,才知道這麼做簡直是背著石頭倒上山。然而等下一個年頭來臨,她們依然如故。小青懂得山莊女人,從來不會向男人要寵卻能處處寵著男人,到最終落下一身病患。一整上午,衛生所的屋門只響了一下,下河口厚明遠女人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前來看病。那個乾瘦的男孩一張小臉像泡了黃疸水,小青扒扒眼睛就斷定是黃疸性肝炎,叫他趕緊到鄉衛生院治病。厚明遠女人聽後立即變了臉色,說怎麼會是肝炎?她一甩門離開小青的樣子彷彿小青是在咒她。小青目送一對母子灰濛濛的背影消失在小學校房後,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訴她,絕不要在鄉下呆得久長。

送走一對母子,衛生所的門就再也沒有響過。日光靜靜地射進來,透過玻璃照在鋁製高壓鍋上,照在破舊的槐木案板上。歇馬山莊衛生所的日子是寂寥而漫長的,它因為與村部、鐵匠爐和村小學比鄰,那不相干的又時時侵擾過來的喧鬧像河流對岸的群山,時時映現著情景中的孤寂。小青對打發鄉村日子有著充分的準備,比如絕不與家庭婦女同流合污,絕不在鄉村找對象結婚,可是當那一片片叢山裡、野地里延伸過來的漫長、孤寂的時光襲擾而來時,小青心底里便不時湧出煩躁、煩悶。這煩躁和煩悶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縣城裡用想像的觸鬚抓摸不到的。在縣城裡想鄉下,就像一朵在枝頭的花蕾俯視著它那粗劣的黑黝黝的根部,只知其醜陋,並不能體會其每時每刻最本質的承受;而在鄉下想城市,就像一個做了好夢的人醒來之後意識到夢的美妙,想重新續上卻怎麼也無法再續,到後來竟連好夢是什麼樣子都難再追憶。小青的煩躁、煩悶,發源於一種不能追憶的遺憾。當然她要追憶的不是苗校長、房一鳴和劉晶晶,而是那曾經莫衷一時的、走出山莊的自信和理想,那種推動自己一再衝撞的內在動力。漫長的寂寥的現實是那夢醒之後的長夜,小青不知如何打發這長夜。她常常推開屋門,站在門口,看村部幾個村幹部煞有介事地出來進去,看那些錘打農具的不刷牙的鐵匠齜著黃牙在那裡開懷大笑。這些人與她毫不相干,小青看他們時,常想若能同他們同流合污沒準是件快活的事情。

這是小青心底煩悶卻又無比空洞的日子。買子因為一連幾天沒有見到月月心情開始煩躁,他在村委磚場籌建方案結束時,趁大家走出村部的當口笑著來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買子就像看到天邊一朵雲彩,沒有一絲反應。買子說林小青怎麼樣?

小青斜睨著這個黑黑的男人,什麼怎麼樣?買子說聽慶珠講過你。買子的話不連貫,聽出並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個見面禮,像城裡人的握手。買子瞥一眼小青,轟隆隆開門進屋,說,這活其實幹好不容易。

小青說你以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買子說的是普通話,這給小青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興緻。早在縣裡上學時就有這種感覺,普通話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夠無形中給人帶來一種檔次。買子的普通話刺激了小青的說話欲,小青說你可是出盡了風頭。

買子說,那多虧了你爸,還有翁老師。

小青噗哧一聲笑了,假話,你這種人不會感謝別人。

買子說,我是什麼人?

小青說,自以為是,苦大仇深。

買子說,越苦大仇深越能記住別人的好處。

小青說,那是記給別人看的,其實心底里覺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買子愣住,好像在說你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青說,從我爸那裡,他就是那種人。

買子不說話,一邊想這女孩挺有意思,一邊去尋走岔了道的話題,停一會兒,買子說,翁老師是哪一種人?

小青瞅一眼買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優越,卻偏覺得自己欠所有人。

你了解她?買子問得很投入。

小青說,當然,她是我嫂子。

買子陷入沉思,黑臉上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小青見買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話題,似有所悟,說你也戀過我嫂子?買子搖搖頭,臉上的紅暈滲得更透。他站起來,往外走著,說林小青,謝謝你對我的評價,從來沒有人這麼評價我,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嬌嗔的樣子,那還用說!

買子走後,小青的煩悶和空洞里有了一絲恬淡的情味。這種對話小青在歇馬山莊很少有過,它好像與鄉村土地不很諧調,有著金屬樣的光澤,使小青有機會在寂寞中領略一分刺激。

後來小青知道,買子找自己的整個一席對話都是為了她的嫂子;後來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對話,使她後來走入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像一粒種子浸進溫熱的池塘,國軍在市裡經歷了人流、車流滾熱的氣流的浸泡,經歷了一家又一家醫院的一個又一個名師名醫的探詢的目光的浸泡,國軍在打游擊一樣的四處遊動中,原來在城裡念書曾經有過的優越感消失殆盡。那個羞於訴說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復訴,大夫那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態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從中推理對病是輕是重的判斷。國軍在異常懊惱、頹喪的情緒中加增著各種中藥藥方的劑量。走一家醫院一個藥方,每一個藥方要開七付到十付藥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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