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買子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收到村大嫂主任潘秀英的一紙辭呈。辭呈上寫:我因體老年邁不適走門串戶,申請辭掉大嫂主任和村衛生員職務。並在呈紙上提議讓林小青接班。買子拿著辭呈在村委會上念時,在座的村委全都作出早已知道不用討論的姿態。村委劉海說老村長已跟我們說過,只要潘秀英同意。劉海還說,咱村早該有個年輕衛生員,老村長閨女出去學了還能回來,是咱歇馬山莊的好事。因為買子不是黨員,村支書仍由林治幫兼著仍得參加村委會,林治幫在場一言不發,林治幫的表情同買子以前見過的兩次大不一樣,完全是一種平和、和藹的樣子,沒有一點輩分和身份的威嚴。他的這個樣子反而讓年輕村長倍生尊敬和愛戴。

買子當日拜見潘秀英時,潘秀英正在家裡系一塊大紅綢布扭二人轉,錄音機里播放的二人轉小調清脆悅耳。買子說嬸子這是幹啥嘛?潘秀英說,鎮上今年國慶節要搞匯演,林支書給我報了節目,叫我和他扭二人轉,也算我倆退出政府的一次彙報演出,林支書說他嚴嚴肅肅好幾十年,老了老了要瀟洒一回。潘秀英說你不知道我二十歲時大秧歌扭火了歇馬鎮,不過那個時候林支書還是窮光棍,站在邊上心裡直抖眼裡干看。買子說潘嬸,你這辭呈村委已經同意,你蓋個印就中。潘秀英從櫃里取出一方木盒,從裡邊拿出舊木印章,呵了呵氣,將呈紙摁到櫃頂,用力壓去,之後買子告辭。買子在離開潘秀英家院子時,看到一個男人正在耳房搓繩,他灰灰的面孔正在那裡一揚一揚,好像對二人轉的曲調特別喜歡。

從後川出來,買子向一個女人打聽,古本來家在哪,之後順著女人指的方向跨過兩道地溝直奔一片果林。這是歇馬山莊第一片果林,古本來當年用一千元錢租定這片荒山時,沒有任何人感到他的英明。三年之後的秋天,這片荒山幾千棵果樹結出紅彤彤的蘋果,並一車一車往外拉賣出好價錢,山莊人才對山外人對蘋果的需求引起興趣。然而,因為三年才能結果,不似出民工一年一收穫,誰也沒去發展。古本來家在山坡下邊一個石罅旁。買子進院時古本來正在那裡跟女人鍘牲口草料。幾天前姑嫂石篷不期而遇的相通,並沒使兩人一見如故,他放下鍘刀甩著汗珠,結在眼角的兩團肉疙瘩同陰霾的目光一起審視買子。買子走過拴有兩匹馬兩匹騾子的馬廄,說古叔,我叫程買子,我來看你。古本來臉沉沉著,鼻孔輕微吭出一聲,似表示知道,繼而,就又抬起鍘刀,示意女人續草,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隨著鍘草的喳喳聲,古本來說程買子,可不要佔茅坑不拉屎,那村幹部可不光是收收費啊稅啊管管女人生孩子。買子點點頭。又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說你毛頭小伙,知道歇馬山莊日子應該是甚麼過法?買子沒點頭也沒搖頭。又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這時買子覺得那飛出去的草秸是自己腦袋,古本來的力氣里好像有一股又沖又猛的什麼情緒。買子說古叔,你是咱山莊惟一靠地發家的人,我找你是……

鍘刀輕輕地放下,古本來長吁一口氣,離開草堆向外走去,買子緊跟了出來。馬廄牆外邊,古本來拽把稻草坐下來,買子就地坐下,古本來依然用審視的目光瞅著嫩頭嫩腦的買子,眼角的肉疙瘩被日光晃得有點發亮,他說你找我有事?買子說老叔沒事,就來看看你。

其實即使沒有石篷上的相遇,買子也要在請完虎爪子金水之後拜見古本來,只因林治幫的早退,使他任職前的拜訪的滯後有些故意擺譜的味道。在遼南鄉下,古本來幾乎與林治幫齊名,在買子印象里,人們只要講到林治幫在城裡如何賺大錢必定同時提到古本來。當然人們在傳講時,心底里真正羨慕的還是林治幫。人們之所以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是說同是賺錢,在地壟上累死累活遠不如在城裡動腦使嘴——不知為什麼,歇馬山莊多少輩指地為生的人們,一旦走出土地,即使賺很少的錢,對指地為生的人們也都報以可憐,就像一個有了一大幫孩子的男人又見自己老婆隆起肚皮,收穫總與繁重相連,繁重即是宿命。買子佩服林治幫,任何一種不安於土地的拼掙他都報以嘆服、理解,哪怕結果是失敗,哪怕方式是虎爪子那樣的無惡不作。但他更佩服古本來,能在莊戶人與土地永扯不斷的宿命里掙扎、拼力,這是又一種骨氣。父親在臨去之前說過一句話讓他永誌不忘:人想好,先得認命!你只有認命,才能改變命運。這句話乍聽上去,好像與只有不服輸才能是贏家的說法自相矛盾,可是買子卻認為,父親的話說的是從頭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回到遼南,能在山崖上挖基造屋當然依仗父親九泉之下的激勵。正因為既理解妄想型的人,又佩服實幹型的人,買子在立志競爭村長時心裡作定三樁計畫:一是拜見林治幫,讓一個有過一段輝煌的庄稼人通過四瓶酒看到他對一個智者的尊重;二是宴請金水和虎爪子,讓這兩個心一直漂浮在土地之上的刺兒頭,心平氣和地看著他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庄稼人心靈的舞台;三是拜見古本來,讓他通過自己徹底的交心來了解自己的雄心壯志——他願意一個能在地壟上玩出花樣的庄稼人了解自己的雄心壯志。

買子隨古本來剛坐下來,他的女人就從屋裡端出一瓢去年的蘋果。身後的牲口打了重重兩聲響鼻,粗悶的聲音頓然攪動了深遠的空間。買子團著手裡那紙辭呈,說本來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這件事剛才還模糊不清,現在買子覺得它如鯁在喉。買子說,魚頭嘴有片沙地,十七畝,這幾年上集上賣磚我看誰也沒有用心種,你能不能包了去種蔬菜。古本來說,我想過,可我沒有那麼多人手,本昌、本盛和舉滿他們都在果園。買子說,本來叔,你有一定勢力,不一定限於自家人,可以在村裡雇嘛,你多雇幾個,咱村男人就少出去幾個。古本來聽完買子的話,眼角的肉球驀地由淡紅變為紫紅,你說什麼?僱工?

東北淪陷時期,家住歇馬山莊的馬鳳山與侵華日軍勾結,認日軍頭目大古田親爹,改名姓古,在其保護下種植罌粟販賣鴉片,獲取暴利後大肆兼并土地,成為歇馬山莊頭號大地主。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改叫古鳳山的馬鳳山又以大古田作後台,把第三個兒子古興田送到勞工大隊當隊長,統管翁古城、岩城、鳳城、安東等縣的勞工大隊。這個被當地百姓暗稱黑霸手的古興田,靠延長勞工的勞動時間獲取資本囤積糧食兼并土地,在歇馬山莊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發起一起又一起毆打的勞工事件,到東北光復前夕,古興田用各種手段兼并土地一百一十多畝。光復之後,古興田被活埋,文革期間,古興田的兒子,古本來的父親古萬泉被打死,古氏家族所有男女都遭批鬥,使古本來一談僱工一談包地就滿臉烏紫。幾年前承包荒山,是眷戀女人的悲壯之舉——因為遭受迫害,古本來四十娶妻,對女人一直有著火炭一樣的感情,一天不願離開女人,好像要在餘生將耽擱的青春拚命撈取回來。那些沙地,古本來早就看在眼裡,那是種山芋種根芹的最好地塊,如果有人手,將沙地拌上鹼泥,種出的山芋對山楂在鍋里熬酒,一定能買出好價錢。然而這念頭只能像鬼火似的在夜裡一閃一閃,他從未認真仔細地想下去。那念頭鬼火一樣一閃一閃的時候,古本來常常有一種莫名的、對於自身的恐懼,他看著自己乾裂的皮膚青筋暴起的胳膊,常想這裡怎麼就淌著這麼古怪的血?!

古本來驚愣地看著買子,買子小眼睛執著地看著這塊僵硬的肌肉,好一會兒,古本來說,苗頭瞅得挺對,那是一塊大粒沙地,不過我可是堅決不包,我不想再僱人。買子說,本來叔,包這地就你行,你把歇馬山莊這灣水攪活,我再把雁尾磚場辦起來,家裡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莊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紅紅火火。古本來眉眼頓時活泛起來,說你小子和我想到一處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邊說邊撐起來,伸手指向外邊園牆,說你看這排榆樹,長成一紮賣椽頭一棵樹賣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這房前屋後一共六十棵,咱山莊山地多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後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還有這溝邊這地邊,我那是二百棵樹,這溝邊地邊埋的都是錢,要緊的不是那塊沙地誰包,是趕緊發展果樹,我這果樹三年坐果,一個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樹,一年弄萬八千不成問題。到外邊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幾年我上城裡送果,親眼見到那些民工住的吃的,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咱山莊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開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幫腦瓜活,咱山莊可不都是林治幫。

古本來話越說越多,越說越來勁,那情形好像是他請買子來訓話。他說你林治幫有種賺錢我服,賺了錢回來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莊當村幹部,可沒為山莊做什麼大事,那年葫蘆條出差兒,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幫回山莊其實是圖虛名,圖門面堂皇,他對莊戶人並不看重。古本來話語不重,卻讓買子感到瓦片劃破心尖一樣的利銳。他心裡裝著一個不被任何人知道、與慶珠有著聯繫的隱密的目的。那目的正是有個堂皇的虛名在前邊引路。買子局促起來,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氣,說本來叔,我記著你的話,我找你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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