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林治幫打發月月叫來買子說了極簡單的幾句話,大意是咱爺倆不搞競選,我現在就讓位給你。你要搞清是我讓位給你,要競選你未必選得上。買子說不,林叔我不要你讓我,我選不上情願。林治幫說不必再說,咱爺倆有這情分,不是幾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當真等到年底男人回來,這位兒搞不定是誰的。

為別人做了如此大事卻沒有絮絮叨叨,林治幫對自己特別滿意,他不想讓年輕人看到自己對山莊上流社會的留戀。六年以前,唐義貴退位時的可憐相留給他太深的印象,關鍵是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決定形成之後,都毅然決然斬釘截鐵。只是買子走後,林治幫想起唐義貴上台,有十幾年革命家史的鋪墊,自己上台,在歇馬山莊酒館花掉幾千塊錢,而輪到買子,竟只是幾瓶酒啟動的念頭,三代討飯出身的人走上歇馬山莊上流社會的歷程,一個比一個簡捷通達,一代一代大不一樣的光景使林治幫充滿感慨。

雖然國軍對歇馬山莊的事從來不感興趣,可是送走買子,看著買子長著稀黃頭髮的腦袋,國軍有了一絲反感。國軍走進父親屋裡,說爸,這小子挺傲,你不該強調天意,你應該讓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幫泰然地搖搖腦袋,說是雜水你就是用釘子釘他也釘不住,是好種你放他千里他也會找到家門。父親的超然姿態讓國軍的認真走了斷橋,月月用另外一句話接續那半截橋板,月月說,買子不是那種人,買子絕不是國軍想像那種人。

夜晚上床,國軍扳過月月,說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斷不一定準確,我看那個瘦猴一樣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興,月月說國軍,你怎麼說人家瘦猴?國軍說我向來都說他瘦猴,我早給你講過瘦猴的故事。國軍認真地端詳著月月,繼續說,真有點奇怪,你能向爸推薦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說,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買子。國軍愣愣地看著月月,那麼說你懂?月月一時無話。國軍說,我也承認他有膿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氣的樣,我就覺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慶珠抬高了他的身價。提到慶珠,月月剛剛有些沉穩的心口又有些搗騰。從東崖口買子家回來,她心底一直翻騰著,買子說的自己和慶珠不一樣的話讓她心底很不平靜,她怎麼就和慶珠不一樣呢?在買子眼裡,自己是否就像國軍在慶珠眼裡那樣優雅平穩?可是,買子怎樣看自己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當然和慶珠不一樣,她為什麼要和慶珠一樣呢?月月看看沒有睡意的國軍,說也許你是對的,他其實沒什麼了不起,都是慶珠抬高了他的身價。國軍手撫弄過來,翁月月,記住,我的話永遠不會錯。自從認識國軍,每爭論什麼問題,最終都是以月月的服從而告終,這使國軍有種習以為常的自負。此時此刻,因為買子那句話的傷害,月月特別願意國軍表現自負。突然得到的信息並沒使買子有多麼興奮,他不但沒有興奮,且有一種前方戰火正急,自己馬上就要告別家園奮勇出征的緊張。幾年以前,把土坯在窯洞里變成第一批雁尾磚時,他曾高興得手舞足蹈,覺得全世界的陽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現在他沒有了這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征戰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從此之後,他將為了追逐慶珠的追逐而活著,為了慶珠死前讓他惱火的那句話而活著——他為了那句話設立了一個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標。現在那個目標吸引自己啟動腳步,他竟生出一種犧牲之前的悲壯感覺。出籠的又一批雁尾磚散發著煙熏之後的土香,買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碼著花磚,就在他碼磚的時候,那些鑄定已久,卻一直因為時機不到,只能在心靈這個窯口燒著的計畫,便如這雨季之後第一窯花磚,一塊塊搬動出來被他碼成一個雁陣樣的方隊。

第二天上午,買子到溫勝利那裡租來馬車,和溫勝利一道把一批花磚裝進車上,奔向歇馬鎮。尚未乾透的土道壓出膠皮軲轆印。歇馬鎮街道口,早有一群歲數偏大的男人在那裡等待花磚。日子逐漸改進的歇馬鎮人們對整治院落修門擴院的熱衷,就像剛分地時每家每戶對犁杖車馬的重新置辦。買子賣完花磚就把花磚的錢變成一串豬下貨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溫勝利說,慶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誰?買子說娶她的魂。

下午,買子分別到下河口和後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兒子金水。這兩個歇馬山莊最不安分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了,潘秀英說晚五點左右才能回來。買子說大嬸,金水回來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壟邊薅草,看見買子有一種本能的敵視,四隻混濁的老眼離開草梗,把買子上下好一頓打量,當買子自報家門,說是上河口燒雁尾磚的買子,做母親的低下眼瞼,咕噥說在家躺著,一雙無奈的眼睛露出惆悵。買子在走進虎爪子家零亂不堪的草房小院時重重地咳了兩聲,然後徑直走進裡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腳板,說操,你還是爹娘揍的,讓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圓在家睡覺。虎爪子翻了個身,沒有反應,買子就用手撓他的腳心,虎爪子終於經不住癢,睜開眼,瞅是買子,愣了一下又閉上眼睛。買子說哥們兒來請你去喝酒。

一聽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請我?虎爪子的目光彷彿一個一直未能得逞的竊賊突然揀到一堆錢幣。買子說我請你,但你必須幫你爹媽把草薅完再走,到時你手上要是沒有染上草綠,就別登我家門。

買子回頭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豬下貨又一樣樣炒菜,一頭鍋上一頭鍋下累得滿頭大汗。每樣菜炒好之後,買子都先盛出一盤送給母親。因為沒有菜園沒有土地,他的生活和莊戶人家的生活有著本質的區別,不用細水長流的計算,沒有下來土豆總吃土豆下來茄子總吃茄子的重複。買子用花磚換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卻有日所不同的豐富,用那些歇馬鎮上流行的新鮮菜肉充實了胃口的同時,也區別著他和那些有根有底莊戶人對水一樣平淡日子的感覺,他覺得他的日子是充滿色彩的。當然這感覺只能是關起家門某一時刻鍋爆油香的瞬間,一旦走向田野,大塊的綠或大塊的黃映滿整個視野,心中那點虛妄的涌動便自消自滅。當然他從沒因為沒有土地而不踏實過,在買子心中,雙手就是土地。

虎爪子幾乎和金水一同進院,因為他們常在集口轉悠,買子曾請他們下過小館,有時虎爪子饞了涎著臉非要買子請。買子在歇馬山莊無親無故,就寧願損失錢財討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歡欣。這是歇馬山莊能同買子沾點酒桌情分的兩個青年,也是和買子一樣,心中永遠沒有土地的兩個青年,高中畢業,他們就從來沒有下過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買子阻止他,說不要這樣,我有話要說。虎爪子還是叼了一口肥腸,膩亮的白油登時掛住嘴角。買子說哥們兒,今兒個是鴻門宴,哥們兒想當歇馬山莊村長。買子看定大家,目光很嚴肅。金水不以為然,說操,快喝酒,喝了再講。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驀地瞪圓,好像剛才那口肥腸噎在喉口。買子說,這位從前你倆想過我知道,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媽的門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莊所有女人,哥們兒想是想讓山莊男人都回來,讓山莊熱鬧起來。買子說的不是真話,可是他覺得他說得很貼切,很像那麼回事。這至少比說白自己的目的要好。他說誰同意哥們兒干,就舉杯喝酒。金水馬上響應,金水說操,你翻的是老皇曆,我早就不想村長那位,我想在鎮上辦個放像點,今兒個已拿了執照。虎爪子眼珠一直瞪著,悶悶著不說話。買子說看來你不同意。許久,虎爪子說,你是想把歇馬山莊男人招回來看住女人?買子點頭。虎爪子說,你是說我現在還干那勾當?買子沒點頭也沒搖頭,虎爪子突然拿出酒杯,作往桌子上摔的姿勢,但迅即又送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大張著嘴,說操,你程買子有倆錢請得起酒,就壓我威風,就敢瞧不起我。買子說,不敢瞧不起,你虎爪子還是有腕,要不能佔了別人女人還挨不了揍,我服你。

這句話作為真正鴻門宴的開場白時,大抖了虎爪子威風,金水附和著說,服你,我也服你。虎爪子就連連喝酒,講他玩女人的點金術,說他不用眼神就會把女人魂勾出來,女人魂出來了還不知自個是咋回事。說著,他伸出一隻手,說就憑這隻手就可把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買子說你真行,我勾出了慶珠魂,卻又把那魂弄跑了,我不行。買子說到這節,眼窩潮了,說,你們不知道,慶珠死前魂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就恨這!見買子傷感,金水和虎爪子一同將杯盞舉過來,說喝,哥們兒,喝!又一杯酒下肚,虎爪子眼也紅了,虎爪子說,不過,你們也別學我,玩女人上了癮不是什麼好事,那段時間我就像你脫坯,脫這個想那個,我成天像個大煙鬼。金水說你真行,你能稀罕山莊女人,我不行,我對山莊女人不感興趣,我看山莊女人就像看貼在門上的門童。這句話,好像一個彈片打中了正在飛動的樹葉,虎爪子翻飛的嘴唇驀地停止嚅動,他痴痴地看著金水,厚厚的眼皮上下翻著,少頃,他亮開嗓門,你小子這是瞧不起我,你知道我真正稀罕誰?下河口的翁月月——虎爪子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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