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慶珠開理髮店不到一個月賺了一千塊錢的消息,如慶珠死後那場透雨,一夜之間潤透歇馬山莊每一寸土地。山莊女人因為丈夫一年在外,一個人孤單地種莊稼,孤單地操持家務,孤單地供孩子上學,聽到這個消息心裡極不平靜,她們恨不能搭上汽車,到城裡把出一年民工只能賺三四千元的丈夫找回來,讓他們在家種地自己去開理髮店。這個消息在山莊女人內心深處產生的躁動就像幾年前山莊民工潮引起的躁動。她們相互傳遞時的語音粘滯、晦澀,缺乏已往拉呱講古時的流暢。「聽說,人家一個月就掙一千塊錢。」「誰?」「死的那個慶珠。」她們在話語的間歇里,注入了只有山裡女人自己才能懂得的眼氣、羨慕和背后里對眼下日子的哀怨。她們在電視上見過許多賺錢的能人,可是自己山莊的年輕女子輕而易舉就賺了大錢,讓她們對在土地里與泥坷垃廝混的日子,有了一點點的動搖或惶惑。在一顆顆擔負著莊戶人家過日子的艱辛的心靈,皆因白晝話音與耳朵的碰撞而夜裡暇想與夢幻碰撞的時候,林治亮女人和林治亮度過了一個險些打出人命的夜晚。這個綽號萬事通的女人聽到山莊人可在鎮上掙錢的消息,風風火火從豆子地里走出,一路小跑沖回家中的小賣店,一股野地里的氣息和一陣咬豆一樣脆快的辱罵一瞬間灌進小店。林治亮女人指著男人脖領,你個熊完蛋的,成天弄個小店隱身子,地里活丁點兒不幹,掙幾個臭錢?你個熊完蛋的,我說過多少遍,你上鎮上租個地方,一月里多往家進些,你偏不聽,像個老娘們兒似的守著家門口,你怕你老婆在家偷賊養漢呵?林治亮正在一爿小店裡跟張守山的父親老面叔下五福,女人劈頭蓋臉潑水似的辱罵讓他突然張開的嘴好久無法閉上。他不知是誰招惹了她叫她回家撒氣。林治亮以為,讓她罵一通,就會自消自滅,可是自己屁話沒有,她更加肆虐,說我倒了八輩子霉找了你這麼個好吃懶做的熊完蛋的。根兒是大事,老林家哪有一個勤快的,嗯?你哥你哥也是那樣,不知老天怎麼瞎了眼讓他發了一筆大財又弄在村上遊手好閒。見老婆的罵聲吸引來了店外玩耍的一幫孩子,見老婆罵的內容里無端地扯進哥哥,林治亮粗糙的脖子上驀地跳起一根青筋。他站了起來,右手食指輕輕勾住老婆衣服紐扣間的豁口,之後使勁捏住衣服往外拽。老婆沒有執拗,趾高氣昂地跟出來,一直跟到後院家中。當老婆跟到後院家中關了風門,林治幫便一把薅住老婆頭髮向灶坑秌去,老婆剛剛倒地,頭撞鍋台咚一聲,林治亮又抓起來再秌。老婆一聲不吭,男人從未有過的勇敢讓她猝不及防,自從跟男人進了屋子,女人的大喉嚨彷彿被誰割斷似的一聲不吭。當林治亮第三次抓住女人頭髮,欲在推搡之際用手扇上兩個巴掌,老婆騰一下從灶坑躍起撲向林治亮前胸,趁男人來不及改變動作瘋狗似的一口咬了上去。林治亮哇的一聲,兩臂頓覺發軟,而後倚向風門,直到老婆鬆口還叫個不停。

老婆鬆口林治亮沒有還手,默默看著胸膛上殷紅的血和汗洇到一起。因為打了老婆,出點血受點傷他情願自作自受。多少年來,除了老婆罵他鬧他,他從沒懲治過老婆,老婆在被窩裡絮絮叨叨逼他到鎮上開店的話說過無數遍,可是她從沒敢提到過林家的根兒,從沒敢提到過哥哥,這兩句話像往傷疤上撒了鹽似的讓他感到疼痛。他的父親林羅鍋年輕時是遼南海邊有名的央子,所謂央子就是明知自個是個窩囊廢還要充大爺,要飯吃還要坐上熱炕頭。四十年代跟父親從河北曲陽要飯要到遼南海邊,在海邊安營紮寨後跟漁民出海打魚,可是由於經不住出海的勞累,沒過幾天好日子又拎起飯筐。一個恬恬靜靜的男人領著四個孩子穿著一身要來的衣衫,不把誰家吃煩絕不離開。人怕沒臉樹怕沒皮,那時山莊人誰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領一群孩子從屯街上走來,便趕緊插門。因為一小就跟父母乞討為生,他們兄弟姐妹從不知道操心和出力。長大以後,兩個妹妹生有姣好的臉蛋十七八就嫁了出去,剩下他和哥哥二十六七歲娶不上媳婦,有人保媒,見面還好好的,一打聽就沒了戲。這結果使他們漸漸懂得庄稼人多麼看重惜力,看重臉皮。可是懂得絕不意味著能做,多少年來他一尋思出大力就像要他下地獄一樣。哥哥出去掙大錢之後,受哥哥啟發,也是哥哥指點,他在門口辦起雜貨店,雖然是歇馬山莊第一個雜貨店,卻因為歇馬山莊的日子均為女人把持,女人們極少捨得花錢,即使有錢,也因為她們種地過日子太悶,把日間僅有的消費變成逛集的理由送到歇馬鎮去。除了年節他的日賣錢只有幾十元。他也不是不可以上鎮,有人提出過到鎮上開店,可是屯街上那種不爭不搶的閑散和清靜,已讓他像每年找一次潘秀英樣習慣。林治亮自己清楚,一切癖性都是父親的遺傳,可他從不願老婆提到父親,他不願意日間在小賣店裡獲得的那點臉皮上的光彩被父親抹掉。林治幫在外邊掙了錢回來當村幹部,林治亮更是十二分充足地獲得了昔日不曾有過的光彩。哥哥為林家在歇馬山莊爭得的光彩蓋過了父親留下的灰痕,蓋過了他們年輕時留下的灰痕,莊上人在提到下河口翁古人家這一代不行了的同時,馬上就會有人提到林治幫。翁月月能嫁給侄子國軍,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老婆愣是用那張臭嘴筢子似的揭開覆蓋在林家這座山皮上的絨絨草葉,不打她像狗一樣瘋狂怪自個手懶。真的動起手來,史無前例地站起來維護林家祖宗的臉面,林治亮在女人面前找到了一種頂天立地的男人的感覺。

老婆咬破男人胸口之後,一直沒有話。她在灶坑磨了半圈,手按鍋台站起腰身往裡屋走。林治亮以為從未挨過打的老婆被他打服了,系好上衣扣子心安理得走回雜貨店。老面叔已經不在,玩耍的孩子們見店裡沒人,把葵花籽、糖塊之類好吃的東西抓得亂七八糟。林治亮悉心收拾著見少的物品,想熊老娘們最是破財的主。正哈腰在地上揀,林治亮感到門被拉開,一束短短的影子從門口打進來,抬頭一看,是火花。火花手裡捏著一隻已經咽了氣的蝙蝠,一進門就舉到頭上,眼睛裡有煙一樣的東西在流動,上唇下唇不住地將唾液粘合又抻開,抻成咕嚕咕嚕的泡泡。不知是火花口中的唾沫粘成一串大小不等的泡泡啟發了靈感,還是火花那怪怪的目光傳遞著一種不祥的徵兆。林治亮看定火花,他呼的一下感到後背透涼,他扔下手中糖果,老騾尥腳子似的幾大步竄到後房裡屋。當他走進裡屋,老婆已經口吐白沫兩眼發直。

老車把式溫勝利把馬車趕得驚馬一樣奔跑,歇馬鎮衛生院里一陣豬灌腸似的上下通涮,終於使那個揭了男人傷疤的女人睜開眼睛。看到女人睜開眼睛,曾在推搡女人那一剎獲得一種頂天立地做男人光彩的林治亮,當著一群人的面立時順床跪下,一雙比庄稼人細膩白潔的手握著老婆裂有干口子的手聲淚俱下,桂雲,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不管這種醒悟是否徹底,不管這種悔改是否發自內心,能夠治出男人這麼一句話來的女人,在歇馬山莊乃至遼南鄉下並不多見。並非這裡的男人不怕老婆,這裡的男人視話語為男人的筋骨、精血一樣貴重,話語上服輸了就等於抽了男人的精血和筋骨,怕老婆的男人寧願給女人跪下。治亮老婆用她尋死的勇敢抽了男人的精血,馬車拉回村子,迎著屯街上的鄉親,竟英雄凱旋歸來似的又說又笑。幾小時之前與死神的會面好像是她為山裡女人創下的業績。鎮中學念書的兩個兒子放學回家,得知真情卻不像母親那樣得意,老大國威走進家門,

見母親正當幾個前來探望的女人細心描述下晌與父親交戰的場面,廚房裡喝一口涼水把瓢摔得直響。當女人們陸續離去,國威走到母親身旁沉沉著臉噘著嘴巴說,媽,用不用把全村人都召集來讓你作個報告,好好講講你是怎麼喝的葯。母親說你個死鬼,我還以為有什麼好話。進門一直站在裡屋櫃前面對牆壁的老二國風,悶悶地甩出一句,我不念了,我上鎮開店。

由慶珠鬼魂攪起在林治亮夫妻間的戰事,在兩個兒子帶有氣惱的戲言中告一段落,林家的日子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可是林治亮的心卻沒有平靜。第二天一早,他打開店門,就將手伸向窗外,招呼著正在哥哥家門口獨自跳格子的火花。火花見他招手,把通向小店的距離當成格子一蹦一蹦跳了過來。火花今天的目光是清冽而明亮的,霞光在她眼仁里凝成一個紅紅的珠體,治亮遞過去一塊高粱飴軟糖,之後從窗口輕輕一抓將火花抱進懷裡。治亮說你是一個很怪的孩子,你救了老叔,你怎麼就知道你的老嬸服藥了。火花像是聽懂了,搖搖頭。治亮說,那隻蝙蝠從哪弄來?火花掙脫出老叔懷抱,跑出屋子往前指,治亮一望,是姑嫂石的方向。林治亮一看火花指姑嫂石,身上汗毛驀地站立,他直直地盯著火花,渾身關節嘎吧嘎吧直響。有一會兒,他竟覺得火花眼裡凝住的通紅的珠體突然變成一隻蝙蝠飛了出來。

治亮老叔對自己的態度讓火花感到非常奇怪,他總是在抽冷子的什麼時候不給防備地把自己抱起,給她親熱,從前的親熱火花永遠不懂因為什麼,而這次她似乎朦朧知道是那隻蝙蝠救了治亮老嬸。她從老叔那裡知道那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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