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按著小青傳回的十條辦法一一操作,終是不見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經短路之說,親自到醫院求醫拿葯。大夫把此種病說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鐘就開了由十多種草藥組成的「陽痿不舉方」:熟地30克,山茱萸12克,遠志、巴戟、肉蓯蓉、杜仲各3克,肉桂、茯苓各9克,白朮15克,人蔘9克。開方簡單,抓藥卻使月月跑遍歇馬鎮所有中藥鋪,一種叫著山茱萸的草藥終是沒有抓到,月月就在沒有課程的午後,騎車到傍著歇馬山的月亮山上尋找。因為剛入夏季,山茱萸的葉芽在地表上剛剛形成兩片梳子形的齒片,做藥材用的根部只是一個才剛坐胎的地瓜模樣。月月等不及它長大,她用鐵鏟把手指粗的山茱萸挖了一兜又一兜。從此,歇馬山莊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難聞的氣味充溢。月月隱去國軍得病的過程,卻無法隱去國軍吃藥的事實,她以國軍患有闌尾炎的騙局蒙過公婆的詢問。可是,只要是國軍在吃藥,公婆就無法不為娶了媳婦就得了病的兒子疑慮。月月已經不能顧及那麼許多,她惟一能夠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爐前熬藥時哼著節奏歡快的小曲兒。葯在葯吊里鼓泡的形態讓她想起水庫下游二道河的泉眼,於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的甜潤的歌聲,就讓公婆感到吃藥原來並不是多麼不好和多麼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離開林家大院,她的整個喉口和心窩就被又苦又糊的藥味灌滿,那肉體里的苦味和著衣服上的苦味,在學校的辦公室里和課堂上經久不散。

月月忽略了藥味的時候也有,那便是和學生一起朗讀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或給學生講解日本作家水上勉的散文《母親架設的橋》。故鄉那個冰冷的早晨,那個站在門口細腳伶仃的圓規給她帶來許多童年的回憶。月月每讀《故鄉》講《故鄉》,都能想到下河口老家的屯街和來回在屯街上挑水的鑼匠媳婦。男人因為偷山被打進監獄的鑼匠媳婦瘦得幾乎就是一根圓規;而《母親架設的橋》中的那個在小溪上架橋的母親,又讓月月想起自己母親在她童年裡的默不作聲。月月的母親沒在自家與通往自家的谷田修橋,可是母親在別人驚慌的、挺不住了的時刻的默默,是引渡她童年脆弱心靈走向堅強的一座巨形的橋。每到這時,月月的臉上就現出了結婚之前在學生眼中的明媚、恬靜和溫順。課堂上,月月常常如一朵山芍藥花似的,靜靜地凝望著窗外的天空,那天空透過玻璃,映現著細腳伶仃的鑼匠媳婦,默不作聲的小腳母親;映現著或遙遠或紛繁的往事——慶珠,秀娟,正安大哥……

就在一個課間,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國軍和浸滿苦味的葯湯時,一張槐樹皮一樣灰黑的臉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覺有些恍惚,光線在玻璃上的閃爍迷離了她的認知能力。當月月躲開直射的光線,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張灰黑的臉嵌著一雙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潔白的牙齒正沖自己覷視。月月徑直推開教室的屋門喊了一聲買子。買子在教室門口的突然出現使月月心口無端地掀動了一下。月月說買子,你怎麼來啦?找我有事?買子笑了,長滿黑絨絨胡茬的上唇輕輕一咧。月月還是第一次見買子笑,慶珠葬禮上他的臉一直是陰著。令月月意外的是這張臉依然是陰著的,可那上唇輕輕一咧,就有陰雨過後,雲縫剛剛開裂的亮麗,給人一種比陽光普照還透徹的悸動。因為買子就在門口,月月衝出門時離買子很近。買子後退一步,小眼睛看著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說我在鎮上賣花磚,路過這裡,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聽買子說話。買子是黑龍江口音,語音很正,不像遼南話那麼土,有種海蠣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會這麼簡單,肯定跟慶珠有關,可是一時間月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已經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課。

正在月月遲疑時,買子的笑收了回去,像雲縫再度重合。買子收斂笑容,低下了頭,稀黃的頭髮垂了下來,說,翁老師,我想跟你說說話。買子一口普通話真是好聽,像電視里的播音員。月月看了看錶,說好的,十分鐘,在操場邊,就等十分鐘。

下課的鈴聲響起,月月夾著課本奔向操場邊的買子。這時日光已在西天上給買子投下長長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買子那雙無處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想起一個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這一握使她和慶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伸到與歇馬山莊相距十幾里外的學校操場邊。買子的嘴唇又一次裂開一道雲縫,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霞光。買子說翁老師,我想請你下飯店。

月月當了五年代課教師,與鎮子上許多人有過交往,卻從來沒有誰單獨請她吃飯。不是鎮上人守舊,歇馬鎮這時節確實還沒有人習慣這種消費,沒有人習慣這種朋友交往的方式,就連國軍掙工資和自己又是戀人也沒這麼做過。剛剛走出山洞沒幾年的買子居然提出請自己下飯店……月月在吃驚中露出一絲難為情,買子卻毅然轉過頭,朝學校門口通往鎮街的方向走去。月月只好被動地跟著,眼睛看著買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身軀在那裡挪動,心裡猜測這個黑臉小子能向自己訴說什麼。

一個簡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買子要了三個菜。買子進飯店叫菜的樣子很隨意也很地道,沒給月月帶來一絲一毫的尷尬。他動作很快,一會兒就自己抹了桌子,重洗了筷子,拿來凳子,給月月遞凳子送筷子都像一個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來,他沖月月笑笑,說,這地方,我和慶珠吃過好多次飯。月月看一眼買子,嘴角動了動。買子說,翁老師,你是慶珠的好友,我有話就想找你說。買子用異常平淡、平靜的語氣,開始了他要說給月月的一切。

慶珠離開人世之後,買子大病一場,高燒持續不退連日說著胡話,嚇得癱瘓的母親瞪著深陷的眼睛直喊買子。後來燒退,神志有些清醒,一個幻影里無處不在的穿著綠紗裙的慶珠漸漸隱去,空蕩蕩的屋宇間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責涌滿——為什麼要懷疑慶珠,為什麼要折磨慶珠,是自己逼死了慶珠……痛悔和自責洪水猛獸似的一瞬間漫成一汪水域,吞淹著歇馬山莊東崖口的草房小屋。買子掙扎著,遊動著,粗粗的喘息旋動著氣流,反覆的輾轉阻擋著母親的親近。母親在兒子卧炕時拼力爬起,一匹折了雙腿的老馬似的,縮著身子在灶坑與屋子間慢慢蠕動,給兒子攤雞蛋熬稀粥。買子對食物視而不見。他一次次戰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顫巍巍躺下,他痛悔自己在最初時辰沒有當著慶珠親人實話實說。那時他若實說,慶珠的親人會把他打成肉醬。而現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醬。他的胸口壓著鐵鍋似的憋悶,他的胸口積鬱著一團氣體直灌腦頂。他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為什麼要逼慶珠,為什麼懷疑慶珠?為了什麼?是因為她的天地大了?因為她提到鎮長?他回答自己。當買子的意識里一下子走進鎮長,憋悶的心緒驀地有了轉化,自責和痛悔像露水似的噝噝蒸發,空蕩的屋宇間驀地飛進無數句「你為什麼不是鎮長」!買子嗷一聲爬起,沖著窗外高呼,鎮長頂屁!他的叫喊驚動了院子里正在曬太陽的狗,狗顛顛地跑到炕前搖頭擺尾。和狗的目光相對,他突然就低下頭來,鑽進被窩。他的號叫只能驚動一條狗尾的擺動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樣一動不動。當他再度醒來,已經是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慢慢爬起來,穿了衣服,把母親抱到炕上,母親在他病重的幾天里一直沒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當他貼著母親的臉聞到一股柴草灰的氣味,他的眼淚滾落下來,這是慶珠死後他第一次落淚。就在這時,買子感到,有一種東西,一種堅硬的有些可怕的東西,蟲子似的爬進了他的心窩、血管、筋骨。

買子起炕後的第一天里,鏟下山崖口多日不曾動鏟的黃土,用小推車到河套里推了一車濕沙,在門口用缸里的剩水攪拌成黏稠的糕狀,之後用掃帚掃平門前的一塊平地,拿下雁尾形土坯坯掛,一個個脫造起來。因為身子虛弱,買子的動作戰戰兢兢,一蹲一起偶爾晃一個趔趄。買子在起炕後的第一天里只造了一小車沙土的雁尾形花磚。而僅能裝上土窯四分之一的花磚絲毫沒有影響買子一如既往的烘烤時間。柴火在暗夜裡燃成一團鐵水似的火龍,火龍滾動著向窯膛深處攀爬,火龍在買子眼前舞出無數縷縹緲不定的形態。火龍一棵一棵點燃柞木木樁,柞木樁一經點燃便發出噝噝的呻吟和嗶嗶啪啪的聲響。買子日前爬行在血管里的意念便隨這聲聲響動,鑄成了一窯數量不多但足夠拉到歇馬鎮街去賣的花磚。

買子一爬起來就投入小批量的生產,並非為了檢驗自己能力,而是為了儘快上鎮。買子這天給母親做好一碗肉醬麵條放進盆里,就用單輪車推磚上路。因為磚少,省去了雇車的程序,銹紅的花磚不等上鎮,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買主。姚姓買主見到一小車花磚彷彿遇到親爹親娘,歡喜得一路喊著來啦來啦。原來姚姓人家為娶媳婦剛蓋了新房,村中人家院牆千篇一律方磚壘成空心花,兒媳不中意,兒媳曾在集鎮上見到過買子賣的雁尾花磚,偏要花磚。買主挖空心思地等待,買買子的花磚,並預訂了三窯。因為車空,買子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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