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遭了黑眼風之後,林治幫人前打招呼說話和以前一樣,調轉頭回到家裡就變了模樣,默默地像有了重重心事。林治幫一想到黑眼風心口就有些慌亂,有些做了壞事似的不安。誰都知道當個村頭,得罪人實屬正常,大可不必往心裡去,可是他怎麼勸自己都作不到。這使他想到那年競選村長,十四個代表得十二票,所有人都為他慶賀,他也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沒有多久,他就被到底誰沒投自己票縛住了心情,因為十四位代表都當面向他表過態。當然這一次縛住和上一次不同,這一次好像勾起了他封存多年的往事。

歇馬山莊三百多戶人家,林治幫確實記不住當村長以來得罪過哪戶,一年前為了一樁地邊糾紛罰過動手打人的愣頭小夥子。過後那小夥子負擔不起傷者醫藥費他幫忙交齊。倒是另一樁事情讓他一次性得罪過幾十戶人家,那是大前年春天,省外貿來鎮里推廣葫蘆菌種的種植技術,說葫蘆條是日本特需蔬菜,一年下來一戶農民可賺五千元。他們大張旗鼓宣傳種植出口菜是鄉村致富的好途徑。他因為在外邊闖蕩過,知道這些出口日本的蔬菜曾發過一批又一批城郊農民,就在鎮長無論怎麼向各村宣傳都無動於衷的情況下,他沒經商量大膽上報二十戶,之後回村苦口婆心動員歇馬山莊農民。結果,那年秋天省外貿下來一個紅頭文件,因為對日貿易關係的暫時緊張葫蘆條一律不收。因為相信公家,春天沒有合同,秋天無據可依,一輩子精明強幹的他沒想到一陣腦熱上了公家的當。在外面個人承包基建的時候,他是從不會上這樣的當的。那時他以私對公,格外小心,現在做了村幹部,做的是公家事,以公對公,就放鬆了警惕。後來他當眾人作了檢查,許諾由他個人賠償大家三年損失。這次的教訓使他再不敢大手大腳做事,他開始懂得,改革開放,公家事因為不像私人事那樣含有濃重的感情色彩將愈發難做,然而正是這事使他林治幫的為人品格在歇馬山莊得到張揚光大,使更多的人了解到,他在外面賺夠錢之後回到村裡當村長的目的,是真心為大家做事。應該承認,最初他回來競選村長有許多人抵觸,認為他會像當年的大地主一夜之間把歇馬山莊變成他個人的天下。幾年來他利用他的活絡通達為歇馬山莊安了自來水,每家每戶上了電磨,做了許多好事,他與大家的磨合,幾乎有些嚴絲合縫,他對自己暗自里是非常滿意的,可是……

月月「沾酒」那天午後,林治幫的三弟林治亮一路哼著小曲來到林家大院,他好像十分清楚哥哥心病似的,進門就把火花擎到脖上玩耍,一會兒往後仰一會兒往前傾,腰身前後扭動暴露著粗糙的豬皮褲帶和白白的肚皮,動作靈活一點不像五十多歲。逗完玩完踱到正在院里拆鍋灶的哥哥跟前,佯裝幫忙,悄聲對哥哥說,燒把草垛,正常事,想開就是。見哥哥沒反應又說,我也喜歡這孩子,可是她真是太怪了,你得想個法子,不能讓她禍害了咱林家的日子,你說你當六年村幹部,哪一點不好?這不眼看著是一場鬼火。

林治亮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語氣調得溫和自然,可是還是觸怒了哥哥。林治幫突然抬腰,把一塊土坯砸到腳下,雞巴胡言亂語,盡聽些胡言亂語,你能把一個活條條的人扔了,殺了,還是怎麼著?林治亮知難而進,送人唄。林治幫重重乾咳一聲,吐了一口唾沫,語氣比剛才更重,像把土坯砸進鍋里,我告訴你林治亮,別叫老娘們兒天天瞎巴亂講無事生非,火花怎麼了你們?硬跟她過不去,那是一個人。人還有沒有點血性?哥哥的話火柴頭觸了臉腮肉似的讓林治亮感到臉皮火辣辣疼。二十年前一個新月皎潔萬籟俱寂的夜晚,林治亮送給老婆接生的潘秀英回家。正值初夏,空氣里溢滿黏膩和燥熱。潘秀英只穿一件黃色短袖小褂,舊式家繭絲褲子緊繃腰臀凸著滾圓的屁股,潘秀英走路胳膊前後擺動,胯骨也彷彿吊豆腐布包似的來去亂扭。他倆一前一後,不時有微香的汗味從扭動的腋窩散發出來,明晃的月光映著她前後突出的部位一顫一顫。一路走著,看著,林治亮聽見自己身體內有一股水一樣的東西在流。他已經四個月沒跟女人有事了,當走到歇馬山莊後坡,潘秀英因為害怕慢下來牽住他的手,林治亮就抱豬崽一樣一把把她抱進懷裡。潘秀英與想像不同,猛力地不迭聲地罵著流氓臭流氓我要告你。許是夜晚和四個月沒有靠近女人的緣故,他如入無人之境似的扭她絞她直到她終於息聲斂氣,她的肉體在他的奮力爭取之後荷花一樣綻開時,給了他從未有過的銷魂。臨近末尾,潘秀英竟偎住他的下體厲聲地哭泣起來。她說臭流氓你敗壞了俺你這是強姦。林治亮說你早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啪,潘秀英狠狠一巴掌打下去,而後奮起身,卻被林治亮光身抱住,我錯了,你是個好女人,我還想要你。那一夜,他們在歇馬山後坡忘乎所以,到最後兩人一攤泥似的偎躺在潮濕的草地上。潘秀英說了句讓林治亮一生不忘的話,你是有賊心又有賊膽的男人,我喜歡,我願意為你當破鞋。從那以後,他們不知又有過多少次,二十年來一直沒有中斷。林治亮知道,潘秀英因為給整個歇馬山莊女人接生,又是五十多歲女人中最風流的一個,與別的男人肯定雲雨過,包括自己的哥哥,但他只要跟她在一起從不過問,他只相信一點,二十年前他是她的第一個野男人,這就足夠。

作為歇馬山莊一個無職無權的男人,他希望他和潘秀英的事被所有人知道,只是不希望他的老婆知道。自從火花發現他那勾當,他一直害怕火花通風報信兒,可是今天來勸哥哥絕對是為了他好,幾乎全街人都在詛咒火花。

為了哥哥,卻遭到一頓訓斥,林治亮悻悻地離開林家大院。然而他的腳步剛剛邁過兩家中間的牆界,就看見哥哥抱著火花走出院子,邁著方步往街西走去,似乎故意讓大家看到他對收養火花信心的堅定。

從來沒有抱過火花的男人,抱火花在大街上走了一個來回。被兩個胳膊托起的火花,看見太陽變成了一個彤紅彤紅的火球,屯街上的瓦房明光鋥亮。火花感到萬分驚奇,這個男人自她記事兒起,大多的時候一直是冷著她躲著她,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才朝她點頭,摸摸她的手或抓抓她細黃的頭髮,好像她是苞米稞上結的一穗苞米,好像他是傳說那個動輒沒有糧吃的小偷。他在沒有人的時候,臉色和平常大不一樣,在村人面前和在哥姐跟前,他的臉就像成熟的苞米粒,外皮緊繃而油亮,而一在沒人的時候,他的臉就成了苞米粒爆成的苞米花,白花花地放光。為了這張臉經常能白花花地放光,她就經常躺到牆根邊、樹蔭里,躲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他來找。他有時真就不聲不響地找來,直直地看看她,咧咧嘴一笑。她一直認為這個叫著爸爸的男人是這個家裡最愛她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抱過她,她曾想過,他若能像治亮老叔那樣抱她多好,為了這一點她曾在著火的夜裡作過努力,可是她的努力並沒成功。她發現起火之後,即使在沒人的時候看見她,他的臉上也不再有苞米花一樣的光亮。這讓她感到像丟了糖一樣難受。然而現在,想不到他會突然之間將她抱在懷裡,會在屯街走上一圈,會用他那短短的鬍鬚在她額上又扎又蹭……火花在走回門口那個瞬間,小嘴高高努起來,感激地親了這個男人一下。

人們無法想像,那場只燒了草垛的當代鄉村司空見慣的黑眼風,會使歇馬山莊村委主任林治幫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他的憂慮好像並不為是誰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麼東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併不是人為縱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後,他召集全村各小隊隊長開會,研究征報化肥和布置慶國慶文藝匯演,對於黑眼風的事他竟隻字未提。

不管林治幫怎樣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閑暇里人們有多少猜測和議論,歇馬山莊村民還是沒有忘記庄稼人在春天裡的主題。留在家裡的老男人們牽了牲口到庫區邊遛馬飲水,因特殊情況不能離開的年輕的男人們則在房前屋後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農具晾曬糞土,年富力強有手藝有力氣的泥瓦匠則紛紛收衣打包,準備出發。這時節,正是歇馬山莊的人們剛剛從對土地的迷醉中醒悟過來的時候。才幾年以前,林治幫還是一個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的人,他當小隊會計,田邊地頭走走站站總有脫產的機會,分田到戶則一下子顯了原形,比莊稼還多的山辣椒細甜谷三夾菜在地里隆重聚會,使能過日子的村人誰見誰笑。然而笑到秋天人們發現,林治幫並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輛小解放拉了一車年貨駛過水庫大壩,在上河口林家門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個不停——那時歇馬山莊剛剛興起喝啤酒,人們知道在歇馬山莊外邊,在翁古城或更遠的什麼城市,有著庄稼人可去賺錢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賺著大錢。可是,儘管人們對小解放上卸下的東西不無羨慕,卻依然以為庄稼人只有種地才是人間正道,私下裡對林治幫並不正眼相看。林治幫第二年帶走了幾個不願干農活的小青年,第三年又帶走一群。從泥瓦工到包工頭,他幹了六年,他用六年時光將歇馬山莊山民對土地的認識翻了個個兒,當他不知什麼原因一氣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經滾雪球一樣勢不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