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夜裡發生的事情並沒影響早飯的氣氛,古淑平滿臉帶笑話語不斷,邊吃飯邊用眼睛盯著月月和小青,說她們倆那麼像姊妹,都是大眼睛,尖嘴巴,都是柳眉麻桿腰;說就是月月個子比小青高,月月笑和說話慢條斯理,不像小青愣頭愣腦。為了不使家人感知婆母是在有意無話找話,月月噗哧一聲笑了,月月說媽可真是不知道,人家小青這叫口齒伶俐,反應機敏。古淑平說可別像季敏,那老季家敏子說起話來像狗咬仗似的汪汪直叫,可別像她。全家人於是一陣鬨笑。一早一直沒話的國軍也笑了起來,他用肩膀捅了一下月月,誰知這一捅月月愈發憋不住,咯咯咯笑個不停,端著飯碗的手一個勁顫抖。月月的笑一團火似的烘熱了新家的氣氛,所有人臉上都盪開了笑意。

這種火熱的氣氛是林家很少有過的。很長時間以來林家吃飯很少有話,先是國軍在外邊念中專,國軍回來到歇馬鎮糧種站上班,又是小青上縣衛校念書。村裡人眼熱有兒女在外,他們卻不知道一家人到不了一起的空落。現在一家人都全了,國軍娶回了月月,小青從衛校請假回來,關鍵是有了媳婦,家裡有了媳婦的日子就是不一樣,以往國軍不但沒有笑面,說話的時候也是並不多見的。以往古淑平要說起小青如何,不管是誇是貶,他會轉身就走,惟一的反應就是一句愚昧!只因有了一個媳婦,每個人都有了另一種面目,古淑平的眼角邊綻出菊花瓣樣的笑容。

林家從未有過的和樂氣氛令火花感到非常奇怪,飯桌上她邊吃飯邊冷冷地看著大家,她覺得哥哥和月月嫂子真有意思,他們夜裡打架哭成一個團,早上又有說有笑,一定是哥哥找回了手錶。火花想到哥哥找回了手錶,月月嫂子沒做壞事,就對她生出好感,火花直直地看著月月,她的動作非常好看,伸筷收筷都像小貓在玩耍蜻蜓,關鍵是她那笑,她笑的時候叫人心裡發亮,就像水庫里的水被日光照著一樣亮。吃罷早飯,趁一家人在外邊繼續收拾東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先是翻廂倒櫃拿一些新衣服給小青看,而後瞅准一個合適機會,啟齒說話。月月話沒出口臉先一紅到脖,原本紅腫的眼皮驀地變成深紅。月月說,小青,想跟你說一個事兒,這事按理不該跟你說,可我覺得你學醫你懂。小青突然警覺,說是不是達不到高潮?月月說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時,你哥他……嚇回去了,再硬不起來了,可怎麼辦?小青馬上輕鬆下來咧咧嘴,我以為什麼呢,你以為那是自來水,擔一千遍都不完,你們做的次數太多了還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後背,你個鬼妹子,哪是呢,我們一次都沒做完。小青一聽,眼睛當時瞪圓,我的媽呀,那是多長時間呀,從睡覺到起火,那是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沒做完一次,那是你讓人硬挺著,人家生氣了。

見總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視和同情,又不願把床上的事說得太細,國軍畢竟是小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來不再說話。見月月無話,小青說嫂子,你說的是真的?月月點頭,眼淚唰一下滾珠子似的滾下來。月月說其實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樣我都愛他,可他老說這很重要,壓力很大,他說聽說驚嚇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說不會的,我後天假滿上學,給你找縣裡大夫打聽,不過一定要再試試,你要多用一些方法,要有耐心,要動手去操作,懂嗎?月月蒙住淚花的眼睛充滿了感激,她羞怯地看著小青——向一個未婚女子訴說房事讓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時候鑽進西屋,看見月月一雙美麗的大眼腫成櫻桃一樣透明的紅泡泡,小青明白事實已經不可逆轉。

小青沒有等到假滿,當天下午就起程返回縣衛校。月月回家「沾酒」這日,是結婚之後的第三個早上。鄉間俗規,姑娘婚後第七天,必須雙雙回娘家給爹娘送酒,重視孝道的祖先為讓出嫁女子永遠記住孝敬父母,特意用一個規矩加以強調。不知是如今孩子少,父母初送女兒過於想念,有意改了規矩,還是剛出嫁的女兒太想父母,不想倍受熬煎,不知不覺就變七日為三日。婚後第三日,月月和國軍帶著八瓶酒一條四斤重的大魚,帶著新婚獲得的滿腹抑鬱,踏上了通往水庫下游下河口的山路。

月月家是遼南有名的大戶人家,祖上曾經出過朝廷里的御史,出過大學士。翁氏祖宗翁占鰲明末清初以小舢板起家,四十歲時就成為海上鉅賈。康熙年間,海外貿易發達,他駛一艘帆船,販蘇州紡織品、景德鎮陶瓷周遊東南亞各國,會七國語言。傳說翁占鰲四十五歲時穿過馬六甲海峽,從印度島販回一個居住在印度的古巴女人。他獨佔這個洋女人,在茫茫無邊的海上瘋狂地揮灑了二十八個晝夜之後回到半島海岸。因為孤獨,因為雄心,因為海天茫茫一色,被愛和欲而徹底吞沒的男人,無法體會家人長年望海盼望的心情,當他興緻盎然將一碧眼女郎領出船艙,一岸族人一哄而上,欲將洋女人驅向海底。為了逃命,他上船重新啟航一直北上,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黃海北岸一個叫紅崖子鎮的地方登陸。從此,一個高男人領一個洋女人常常在小鎮的染坊、貨棧上露面,勾來眾多小鎮人的目光。後來翁占鰲在紅崖口給洋女人蓋了座三出三進的中國式洋房,十幾年間,生下了五男三女八個混血孩子。於是,一個洋女人和八個半洋不洋的孩子,從此成為紅崖鎮的一道風景。鄉下人每到集日趕上馬車滿街吆喝,走哇,去看翁古人。後來人們知道那洋女人叫古麗絲。翁占鰲和他的古麗絲在紅崖山上作古。他們的八個孩子有三個成了紅崖鎮的大商人,一個搞金融、一個開染坊、一個倒煙絲,兩個考中進士,祖業的興旺令全鎮人震撼,交口稱讚雜貨水的優良。據傳,紅崖鎮被翁氏兄妹的商品和名氣大包圍時,紅崖鎮從此一點點被演化成翁古城。一百五十年後,翁占鰲的後人因為販賣鴉片再創祖業輝煌,可是不過幾十年,到了月月爺爺的爺爺,翁氏的家道被大煙一口一口吞沒,敗落的家族已經無法住進鎮上的老宅,攜兒帶女一路逃荒北上。窮途末路的乞討者走到水繞山過、樹圍路長、凄迷蒼鬱的歇馬山莊突然再不動步,他們先是露宿街頭草垛,在這裡吃草穿草蓋草,而後蓄滿了力氣打基造屋。

月月爺爺的爺爺淪為農民之後,從零做起。到月月爺爺這輩,已略微有了點家業,已經供得起兒女上學。月月的爺爺老實巴交,奶奶卻伶牙俐齒說一不二。爺爺因為娶了奶奶這個遼南東溝縣城基督教教徒的長女,從此威風大振。奶奶重家教講排場講體面,勒緊褲帶也要將四兒一女供上私塾學堂。自此,人們看到討女人對光宗耀祖有多麼重要。月月也因此在妙齡時期,在歇馬山莊身價倍增,那些日子平平從無起色的草房人家,都曾被月月牽動過熱辣心腸。高考落榜之後,歇馬鎮中學在數十名落榜生中留下月月做代課教師,校長在支部會上一再提到翁氏家族人的修養,說做教師知識重要,修養也很重要,它能使學生耳濡目染。家族使月月十幾歲起就在心底有種無形的依託,無聲的驕傲。即使後來父親被斗,叔叔被打成黑五類,哥哥們因為社會關係問題當不上工人,那種無形的支撐也從未削弱過。

初春時節的山路上黃草已微微返綠,野地裡間或冒出的羊奶子探頭探腦,顯出一種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月月手搭在國軍後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車一顛一顛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車的,結婚那天隨陪嫁的車一同拉來,可是一早國軍執意載月月走,那個說不出口的病症帶來的恐懼,使他一刻也不願離開月月。月月一路一個勁兒地咯吱著國軍,中指一會兒伸到他的腋窩,一會兒伸到他的腰間,寬闊厚實的身軀彷彿一架五弦琴,讓月月彈出喝喝嘿嘿的聲響。

這具膀大腰圓的軀體最初來到月月生活中她並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歡高個,但必須是瘦削的身材,屬於寬肩細腰那一種,類似美國電影中的西部牛仔。過早發胖的男人總給月月油滑黏膩的感覺。然而那些寬肩細腰的追求者最終沒一個打動月月的心。月月後來發現,她是那種不喜歡用語言和行為追求的女子,她對殷勤有一種本能的拒絕。國軍從不和她說話,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總是冷冷的,他總是攆上她後,一聲不吱超過她給她一個後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營營在她前後左右。國軍的冷漠讓她大大生出興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過身邊小夥子的縫隙盯上國軍的後背。國軍是用冷漠的方式進攻月月的,讓月月反過來用盡一個女孩全部的聰慧追趕國軍,讓他變冷漠為火熱。國軍一路迎著風塵氣喘吁吁,在月月靈動手指彈撥下,他心情變得開朗、輕鬆。騎到下河口河套小樹林的時候,他下車陡然轉身盯著月月,說都怪你彈撥,我現在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著國軍的眼睛,一縷霞光驀地飛上三天來日漸瘦削的面頰,說,那怎麼辦,這樹又沒長葉。國軍說咱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月月狠勁向國軍捅去,喝喝的笑聲豆腐腦似的,一顫一顫隨溪水流去。當兩人以婚後幾天來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個奇異的景象使他們目瞪口呆——一隻單輪車上放著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個老式麻織的包袱打著蝴蝶樣的扣結放在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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