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定了親,時而有消息傳來,說馮家小姐丑。

"不會吧?"銀娣說。"這些人嘴壞,給他們說出來還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見過的,沒幾年前的事。雖然說女大十八變,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現在這年紀了。你四表姑說相片像。"

"相片也夠丑的,"玉熹說。

"有人不上照,無為州大概也沒有好照相館。我本來說再託人去看看,就難在順便──誰到無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們家又還不肯給人相看。不是看在老親份上,連張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裡。"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這件事,不過看得出來他老惦記著,不放心。

"我們家從來沒有過退婚的事,"她說。"無緣無故把人家小姐退掉,這話也不好說。還是過天再託人打聽打聽。"

做媒的時候,男家的條件本來是要早娶,半年後就娶過來了。近年來都是文明結婚,忌諱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紅。銀娣在這些事上也從俗,不想太特別,不過文明結婚要請主婚人證婚人,要揀有名聲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從替兒子提親這樣難,把這些親戚故舊都看透了,也不犯著再為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結婚,連租禮堂這筆費用都省了。

"老法結婚!"女人們都笑嘻嘻地說。"現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們要嚜!他們還是老規矩。"

她其實折衷辦理,並沒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藝給他們取樂,因為大家看確是招笑,就連那些懷舊的女太太們,喃喃地說著『噯,從前都是這樣,"也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是像從前,不過變得鄉氣滑稽了,嘲弄她們最重要的回憶。

現在大家都不贊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紅,像紅海一樣,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極平常,四柱床,珠羅紗帳子,只有床上一疊粉紅淺綠簇新的綢面棉被有幾分喜氣,襯著凝冷的冬天的空氣與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個寒顫。樓下也只有門頭上掛著綵綢,大紅大綠十字交叉著,墜著個球花式的縐折球。新郎披紅,也是同樣的紅綢帶子,斜掛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頂瓜皮帽,與眾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間中央,人多了沒處坐,應酬話早說完了,只好相視微笑。

"還不來……!"客人輪流地輕聲說。一群孩子們更等得不耐煩。

"要等吉時,"有人說。

"時辰早到了。花轎去了幾個鐘頭了?"

"今天好日子,花轎租不到呢。現在少,就這兩家。在城裡。……城裡到一品香,還好,沒多少路。"

女家送親到上海來,住在一品香。

"還不來!"

"誰曉得他們?"新郎咕嚕著,低下頭來扯扯身上掛的紅綢帶子,望著那顆球作自嘲的微笑。

終於有人低聲叫著『來了來了。"孩子們都往外跑。大門口放了一通鞭炮。銀娣在樓上陪客,也下來了。沒叫小堂名,嗚哩嗚哩吹著,倒像租界上的蘇格蘭兵操兵。軍樂隊也嫌俗氣,不比出殯。索性沒有音樂。

人堆里終於瞥見新娘子,現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兩個女眷攙著,一身大紅花細腰短襖長裙,高高的個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還秀氣。頭上頂著一方紅布,是較原始的時代的遺風,廉價的布染出來,比大紅緞子衣裙顏色暗些,發黑。那塊布不大,披到下頦底下,往外撅著,斧頭式的側影,像個怪物的大頭,在玉熹看來格外心驚。

新娘子進了洞房坐在床上,有個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遞了根小秤給他。他先裝糊塗,拿著不知道幹什麼,逗大家笑,然後無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桿挑掉蓋頭。

鬧房的突然寂靜下來,連看熱鬧的孩子們都噤住了。鳳冠下面低著頭,尖尖的一張臉,小眼睛一條縫,一張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見下頦。他早已一轉身,正要交還秤桿走開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蓋頭丟到床頂上。丟得高點!高點!"

他挑著那塊布一撩撩上去,轉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裡整天展覽著。

銀娣一有機會跟兒子說句話,就低聲叫"噯呀!新娘子怎麼這麼丑?這怎麼辦?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裡來,低聲叫聲"媽,"喉嚨粗嗄,像個傷風的男人,是小時候害過一場大病以後嗓子就啞了。

"倒像是吃糠長大的,"銀娣背後說。她對親戚說,"我們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還鎮靜,彷彿很看得開,反正他結婚不過是替家裡盡責任。其實心裡怎麼不恨?從小總像是他不如人,這時候又娶了這麼個太太。當然要怪他母親,但是家裡來了個外人,母子倆敵愾同讎,反而更親密起來,常在榻上唧唧噥噥,也幸而他們還笑得出。算他們上了無為州馮家的當。好比兩族械鬥或者兩省打仗,他是前線的外國新聞記者,特殊身分,到處去得,一一報告。他講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現在亟於撇清,表示他與這女人毫無感情,所以什麼都肯說。

新娘子也有點知道,每天早上到銀娣房裡來,一點笑容也沒有,粗聲叫聲媽。她梳個扁扁的S頭,額前飄著几絲前劉海,穿著一色的薄呢短襖長裙,高領子,細腰,是前幾年時行的,淡裝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總是板板的,老老實實,不像別的女孩子怕難為情。老氣橫秋,銀娣背後說,沒看見過這樣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人都輪得到。沒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裡去哭。玉熹有時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後又跟他母親講她。他和他母親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結了婚,勢不能不滿足對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誇口,而她總是閑閑的,彷彿無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顧忌。

他又出去溜了,借口躲家裡的口舌是非。她盤問得相當緊,至少知道他現在是"獨溜",沒跟三爺在一起。但是她仍舊扣著他的錢。他在堂子里擺不出架勢來,講起堂子里人總是酸溜溜的帶著諷刺的口吻,當然也是迎合他母親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績還不錯,他學了一口上海話──到底他母親是本地人──在那種場合混著,不討人厭,而且究竟年輕佔便宜,一個少爺家,又會陪小心,沒有少爺架子。他並沒有著迷,從來沒說要娶回家來的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叫他母親得意:不要看他年紀輕輕的沒有經驗,玩得比大爺三爺精明,強爺勝祖,他們這些人哪一個不迷戀長三書寓?他是她駐在敵國的一個代表,居然不替她丟臉。

"熹哥哥壞,"現在他的堂表姊妹都這樣說。

"怎麼壞?"

那一個別過頭去,不耐煩地吭了一聲,似乎不屑回答。"還不是嫖?"低低地咕嚕了一聲。

堂子里現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舊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壞,而且不時髦。下次她們看見了他,不免用異樣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舊式的外表下似乎潛伏一種陰森的罪惡感,像她們小說里讀到的內地大少爺,無惡不做。他站在桌子旁邊,個子矮小的人有一種特殊的穩重,穿著藏青綢袍子,現在不戴眼鏡了,蒼白的小白臉,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中間分著。她們招呼他一聲,他只朝她們的方向很快地點個頭,正眼也不看她們,還是照從前的規矩。對他母親唯唯諾諾,而在他眼睛背後有一種諷刺的微笑。他母親當著人從來不理他的,只偶爾低聲發句命令,眼睛望著別處,與對媳婦一樣。

是陰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來人往,時髦小姐們都是波浪形的頭髮貼緊在頭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夾袍子,磕了頭馬上又穿上大衣,把兩隻手插在皮領子底下渥著。

"在二嬸那兒凍死了,"她們在別處一見面就抱怨。"這麼冷的天,都不裝個火爐。"

"有人說他們的蓮子茶撤下去拿給別人吃,噁心死了。"

"真怕上他們那兒去。二嬸說的那些話,都氣死人!"噘著嘴膩聲拖長了聲音。

"這回又說什麼?"

"還不是她那一套?"無論怎麼問也不肯說。

"熹嫂嫂真可憐,站在樓梯口剝蓮子,手上凍瘡破了,還泡在涼水裡。問她為什麼不叫傭人剝,嚇死了,叫我別說,媽生氣。"

樓梯口擱一張有裂縫的朱漆小櫥,蓮子浸在一碗水裡,玉熹少奶奶個子高,低著頸子老站在那裡剝。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張椅子出來叫她坐,她無論如何不肯坐。房門開著,裡面看得見。

銀娣這一向生病,剛起來,坐在床上,人整個小了一圈,穿著一套舊黑嗶嘰襖,床上掛著灰色的白夏布帳子。那張四柱鐵床獨據一方靠牆擺在正中,顯得奇小。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客人坐得遠,簡直聽不見,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嚨。

"你怎麼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聲問,像和耳朵聾的老太太說話,不嫌重複。"怎麼不舒服啊?怎麼搞的?"

"咳,大太太,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呵。"

"怎麼啦?你從前鬧胃氣疼,這不是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