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挨到下了葬,還是照本來那樣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來,她輕聲講給他們聽,舞台上的耳語,噓溜溜射出去,連後排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現在不怕被人聽見了,她也像一切過慣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輩子再也改不過來,永遠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爺不來,還有人說叫我替他遞碗茶。我問這話是誰說的,這才不聽見說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訴。我們是分少了嚜!只要看他們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個花園洋房,整套的新傢具,銅床。連三爺算是沒分到什麼,照樣兩個小公館。"

"姑奶奶這房子好。"她嫂嫂說。

"我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過是個衖堂,光線欠佳,黑洞洞的大房間。里外牆壁都是灰白色水泥殼子,戶外的牆比較灰,裡面比較白。沒有浴室,但是樓下的白漆拉門是從前有一個時期最時行的,外國人在東方的熱帶式建築。她好容易自己有了個家,也並不怎樣布置,不光是為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她自己喜歡什麼,怕人家笑暴發戶。"這些人別的不會,就會笑人,"她常這樣說他們姚家的親戚。

就連現在分到的東西,除了用慣的也不拿出來,免得像是揀了點小便宜,還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紅木傢具現在擱在樓下,自己房裡空空落落的。那張紅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話,收了起來,雖然不學別人買銅床,可用一張四柱舊鐵床。湊上一張八仙桌,幾隻椅凳,在四十支光的電燈下,一切都灰撲撲的。來了客大家坐得老遠,燈下相視,臉上都一股子黑氣,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後聚首一堂,有點悲喜交集,說不出來的容味。她自己坐在鋪上,這是唯一新添的東西。老太太在日,家裡沒有這樣東西,所以儘管簡單,仍舊非常觸目,榻床上鋪著薄薄一層白布褥子,光禿禿一片白,像沒鋪床,更有種逃難的感覺。

"這兒好,地方也大,"炳發老婆說。"等姑奶奶娶了媳婦,多添幾個孫子,也是要這點地方。"

"那還有些時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們阿珠同年。"

表兄妹並提,那意思她有什麼聽不出的。"現在不興早定親,他堂兄弟廿幾歲都還沒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們中間隔了道鴻溝。

"男孩子好在年紀大點不要緊,"她嫂子喃喃地說。"到時候姑奶奶可要打聽仔細了,頂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個伴。"

"那當然,我自己上媒人的當還不夠?"

"就是這話啰,"她嫂子輕聲說。"最難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牽小妹妹進來。他們今天只帶了幾個小的來。她兒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發老婆問。

"看不懂。"阿珠笑著說。

"這丫頭笨。"她母親說。"還是妹妹聰明。"

"來,來給姑媽捶背。"銀娣叫那小女孩子。"來來來。"她拉著她摸了摸她頸項背後。"噯喲,魚似的。"

"洗了澡來的嚜。"她母親說。"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癢,一扭,滿頭的小辮子在銀娣身上刷過,癢的。她突然痙攣地抱著那孩子吻她。

"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媽,不怪姑媽疼她。"她母親說。"你給姑媽做女兒好不好?不帶你回去了,嗯?姑媽沒有女兒,你跟姑媽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來我們吃。"銀娣說。阿珠把桌上的高腳玻璃盤子送過來,她抓了把遞給那孩子。"拿點到隔壁去給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來裝。房間里的視線集中點自然是她的腳,現在子興肥短,她雖然守舊,也露出纖削的腳踝。穿孝,灰布鞋,白線襪,鞋尖塞著棉花裝半大腳,不過她不像有些人裝得那麼長。從前裹腳,說她腳樣好,現在一雙腳也還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這些年,這還是第一次當著她哥哥躺下來抽。炳發有點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沒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式。他老婆和女兒輕聲談笑了幾句,又靜默下來。

"幾點了?"他說。"我們早點回去,晚了叫不到車。"

"噯,一聽見城裡都不肯去。"他老婆說。

"現在城裡冷靜,對過的湯糰店也關門了,一年就做個正月生意。"

"對過的店都開不長。"顯然他們夫婦倆常用這話安慰自己。

"對過哪有湯糰店?"銀娣說。

"喏,就是從前的藥店。"她嫂子說。

"藥店關門了?"

"關了好幾年了,姑奶奶好久沒回來了。"

"現在這生意沒做頭,我們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盤了它。"

"其實早該盤掉的,講起來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到現在這時候還來放這馬後炮,真叫她又好氣又好笑。"現在這時世真不在乎了。"她說。"能混得過去就算好的了。"

"現在是做批發賺錢。"他先已經提過有個朋友肯帶攜他入股,就缺兩個本錢,她沒接這個碴。

"藥店關門,那小劉呢?"

"噯,"炳發老婆說:"那天我看見二舅媽還問,小劉先生在哪裡上生意,他娘還在吧?好笑,還叫他小劉先生,他也不小了。"

"屬蛇的,"銀娣說。

炳發吃了一驚。當然是因為從前提過親,所以知道他的歲數。但是她躺在那裡微笑著,在燈的光里眼睛半開半閉,遠遠地向他們平視著。

"那木匠還在那兒?"

"哪個木匠?"炳發低聲問他老婆。

"還有哪個?那天晚上來鬧的那個,"銀娣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們都記得那人拉著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燈燒了手。

"誰?誰?"她侄女兒追問母親,母親不予理睬。

"那傢伙,吃飽了老酒發酒瘋。"炳發說。

"什麼發酒瘋,一向那樣,"銀娣說。"不過不吃酒沒那麼大子。"

"那人就是這樣沒清頭。"她嫂子說,"前一向他鄉下老婆找了來了,打架,店裡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裡,罵他沒錢寄回家去,倒有錢打野雞。"

這話她聽著異常刺耳。她說,"他從前不是這樣。"她還以為他給她教訓了一次,永遠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憶,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許他有別的生活。連他老婆找了來,她都聽不進去。

她嫂子講得高興,偏說,"一向是這樣。大家都勸他,四十多歲望五十的人了,還不收心?總算把他老婆勸回去了。"

銀娣不作聲,以後一直沒大說話。她嫂子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會,問炳發,"我們走吧?"和自己丈夫說話,忍不住聲音粗厲起來,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氣。

"還早呢,不到十一點。"銀娣說。

"晚了怕叫不到車。"

"還早呢。……那麼下趟早點來。"

她送到樓梯口,她兒子送下樓去。他現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學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沒什麼話說,今天借著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別人。送了客,她不看見他,一問少爺睡覺了。要照平日她一定會不高興,今天她實在是氣她哥哥嫂嫂,這樣等不及,恨不得馬上用她的錢,又還想把女兒掗她做媳婦,大的不要,還有小的,一定要她揀一個。長江後浪推前浪。到她手裡才幾天?就想把她擠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給他聽見了。在他這年紀,一聽見給他提親,還不馬上心野了?──也說不定聽見了,不願意,所以賭氣不進來。這孩子總算還明白,一向也還好,也知道怕她。她這些年來縮在自己房裡,身邊的人如果不怕她還了得?連傭人都會踩到她頭上來。兒子更不必說了,不怕怎麼管得住?還不跟那些堂兄弟們學壞了?大房的幾個,就怕奶奶,見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後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們。不過男孩子們到了這年紀,大家一起進書房,樓上哪曉得他們跑到哪兒去?實在是個心事。分了家出來,她給他請了個老先生,順便代寫寫信,先生有七十多歲了,住在家裡,她寡婦人家免得人家說話。好在他也念不了兩年書了。

乍清靜下來,倒有點過不慣,從前是隔牆有耳,現在家裡就是母子倆對瞅著。他從小是這脾氣,陰不嚌嚌的,整天廝守著也還是若即若離。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著說說話,他們從來不提他舅舅家的,講點別的換換口味,不然嘴裡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這樣,每回來一趟,總攪得她心裡亂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媽子給她篦頭。老鄭現在照管少爺,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來就換人,又有的說了。被辭歇的傭人會到別房與親戚家去找事,講她的壞話。她實在厭倦了這些熟悉的臉,她們看見過許多事都是她想忘記的。不過留她們也有樁好處,否則也不大覺得現在是她的天下了。

"還是北邊傭人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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