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賬房裡黑洞洞的,舊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膩的深黃色,扶手上有個圓洞嵌著茶杯,男佣提著黑殼大水壺進來茶。三爺占著張躺椅,卻欠身向前,兩肘擱在膝蓋上,挽著手,一副誠懇的神氣,半真半假望著賬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為難了。"

他袍子上穿著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緞闊滾,一排橫鈕,扣著金核桃鈕子。現在年輕人興"滿天星",月亮門上打著短劉海,只有一寸來長,直戳出來,正面只看見許多小點,不看見一縷縷頭髮,所以叫滿天星。他就連這樣打扮都不難看,頭剃得半禿,剃出的高額角上再加這麼一排刺。只要時行,總不至於不順眼,時裝這東西就是這樣。

老朱先生直搖頭,在藤椅上撅斷一小片藤子剔牙齒。"三爺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說了,不先請過示誰也不許支。"

"你幫幫忙,幫幫忙,這回無論如何,下不為例。"

"三爺,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會攤在別的項下,還用得著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為了三爺擔了不少風險了,這回是實在沒法子騰挪。"

"那你替我別處想想辦法。你自己是個闊人。"

那老頭子發急起來。"三爺這話哪兒來的?我一個窮光蛋,在你們家三十年,我哪來的錢?"

"誰知道你,也許你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賺錢。"

"這三爺就是這樣!"老頭子笑了起來。

"反正誰不知道你有錢,不用賴。"

"我積下兩個棺材本,還不夠三爺填牙縫的。"

"不管怎麼樣,你今天非得替我想辦法。拜託拜託,"他直拱手。

"只好還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著舌頭自言自語。"不過年底錢緊,不知道一時拿得出這些錢吧?"

"好,你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紋帽筒上套著的一頂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頭上。

"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這些老西真難說話。你今天找著他,就沒的可說,他非要他的三分頭。"

"不管他怎麼,要是今天拿不到錢我不要他的。"

"三爺總是火燒眉毛一樣。"

"快去。我在你這兒打個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將。"

"你不上樓去一趟?剛才說老太太找你。"

"就說我已經走了。給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但是他隨即明白過來,他在這裡不便,老朱先生沒法開箱子,拿存摺到錢莊去支錢。當然並沒有什麼山西回回,假託另一個人,講條件比較便當,討債也比較容易。他年紀雖然輕,借錢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點。"

他上樓來,三個女人在外間坐著剝杏仁。他咕嚕了一聲"大嫂二嫂",拖著張椅子轉了個向,把袍子後身下擺一甩甩起來,騎著張椅子坐下來,立刻抓著杏仁一顆顆往嘴裡丟。

"你看他,"銀娣說。"人家辛辛苦苦剝了一下半天,都給他吃了。"

"是誰假傳聖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覺?"

"就快醒了,"三奶奶說。

"三爺,你寫給我的洋字到底是什麼字?"大奶奶說。

"什麼字?"他茫然。

"還要裝佯,你罵人,給人家鞋上寫著馬蹄,"大奶奶說。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罵︰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雙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說,"這鏤空的花樣真費工。今年還帶著就興這個。"

"幸虧沒穿出去,叫人看見笑死了。"大奶奶站起來出去了。

"去換鞋去了,"銀娣低聲說。

"穿在腳上?"他笑了起來。

"還笑!"三奶奶說。

"噯,我的皮袍子呢?"他大聲問她。

"你先不要發脾氣,"銀娣搶著說,"是我一定不讓她拿給你。到這時候才回來,回來換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換衣裳?我凍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著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這兒。"

"除非你跟二爺是這樣,"三奶奶說。

"我可沒替二爺扯謊,替他擔心事背著罪名。三爺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賢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好了,留點給老太太樁杏仁茶。"

"這東西有什麼好吃,淡里呱嚌的,"銀娣正說著,他站起來撈了一大把。"噯,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沒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說。

"三奶奶你聽聽!"她作勢要打他,結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撲在她頸項上笑倒了。她撥弄著三奶奶鈕扣上掛著的金三事兒,揣著捏著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來抽出下的手絹子擦擦手,也不望著三爺,說,"要開箱子趁老太太沒起來。要什麼皮袍子自己去揀。"她走了。

"叫你去呢,"銀娣說。

他不作聲,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紅紙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裡的圓石頭,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紋,浸在水裡,上面有點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長了,戴著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說。

"快拿來。"

"咦,奇怪,怎麼見得是我拿的?"

"快拿來還我,不還我真打了。"她又揚起手來。

"還要打人?"他把一隻肩膀射上來。"要不就真打我一下,這樣子叫人痒痒。"

"你還不還?"她眱著他。

"二嫂唱個歌就還你。"

"我哪會唱什麼歌?"

"我聽見你唱的。"

"不要瞎說。"

"那天在陽台上一個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紅了臉。"沒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會。真的。"

"唱,唱,"他輕聲說,站到她跟前低著頭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怎麼,坐著不動。他的臉從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讓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聽見。他的袍子下擺拂在她腳面上,太甜蜜了,在她彷彿有半天工夫。這間房在他們四周站著,太陽剛照到冰紋花瓶里插著的一隻雞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軟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種在黃白色玉盆里,暗綠玉璞雕的蘭葉在陽光中現出一層灰塵,中間一道折紋,肥闊的葉子托著一片灰白。一隻景泰藍時鐘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單獨相處的一剎那去得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覺得。

"你看,我揀來的,還不錯?"他翹起小指頭,戴著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撲上去搶,一定會給他摟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兩寸多長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向他一彈,濺他一臉水。

她看見他一躲,同時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大奶奶進來,他已經坐下了。她飛紅了臉,幸虧胭脂搽得多,也許看不出。

"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坐了下來。

"彷彿聽見咳嗽,"他說。"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後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來順手抓了把杏仁。

"噯──!"大奶奶連忙攔著。"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丟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裡一鑽,大紅呢門帘在他背後飛出去老遠。

大奶奶把杏仁緩緩倒在石臼里,用一隻手擋著。"這是什麼?咦?"她笑了。"這副葯好貴重,有這麼些個金子。"

"噯,是我的,"銀娣說,"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見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還有沒有,"大奶奶抄起杏仁來在手指縫裡濾著。"這回我留著。"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子擦乾了。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著,讓別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胡鬧,在這裡等得無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會忘記。她到底看見了多少?

她後來聽見說不讓三爺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來吃飯,要他在家裡陪客。是老太爺從前的門生,有兩個年紀非常大,還要見師母磕頭,老太太沒有下去。這是三爺最頭痛的那種應酬,可是她在房裡吃飯,聽見樓下有胡琴聲,在唱京戲。家裡請客不能叫堂差,一問傭人,說是叫了幾個小旦來陪酒,倒也還不寂寞。

她兩隻手抄在衣襟下坐著。房裡沒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過老太太更怕火氣,認為全宅只有她年紀夠大,不會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個炭盆。房間大,屋頂又高,只有正中一盞黃黯的電燈遠遠照下來,房間整個像只醬黃大水缸,裝滿了許久沒換的冷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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