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老夏媽的闊袖子空垂在兩邊。她把手臂縮到大棉襖里當胸抱著,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個辦法。在暗黃的電燈泡下,大廚房像地窖子一樣冷。高處有一隻小窗戶,安著鐵條,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殼青。後院子里一隻公雞的啼聲響得刺耳,沙嗄的長鳴是一隻破竹竿,抖呵呵的豎到天上去。

廚子去買菜了。"二把刀"與另一個打雜的在後院子里拖著腳步,在水龍頭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個清晨的聲音都使老夏顫慄一下,也不無一種快感。

她在姚家許多年,這房派到那房,沒人要,因為愛吃大蒜,後來又幾乎完全禿了,腦後墜著個洋銀大的假髮,也只有一塊洋錢厚薄。亮晶晶的頭頂上抹上些煤,也是寫意畫,不是寫實。現在她在二奶奶房裡,新二奶奶和別的少奶奶一樣有四個老媽子,兩個丫頭,所以添上她湊足數目。

一個女孩子穿粉紅斜紋布棉襖,棗紅綢棉,揉著眼睛走進來,辮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殼大水壺,水還沒熱,她看見手指染黑了,做了個鬼臉,想在老夏頭上擦手。

"小鬼,你幹什麼?"老夏一邊躲著,叫了起來。

"讓我替你抹上。"

"臘梅,別鬧!"

臘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來你已經打扮好了,"她咕噥,在牆上一隻釘上掛著的廚子的藍布圍裙上擦手。"不怪你下來得這麼早,不叫人看見你裝假頭髮。"

"別胡說,下來晚了還拿得到熱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樣。"

臘梅把袖子往後一擄,去摸灶後另一隻水壺。"這隻行了。"她拎了起來。

"噯,那是我的,我等了這半天了。"

"大奶奶等著洗臉呢,耽誤了要罵。"

"二奶奶不罵?"

"還是新娘子,好意思罵人?"

"嚇!你沒聽見她。"

"哦?怎麼?"臘梅連忙湊過來低聲問,被夏媽劈手搶她的水壺。

"還不拿來還我?也有個先來後到的。"

"廚子現在不知道在哪兒買油。在別處買二奶奶不生氣?"

"還要瞎說?快還我。"

"你看你看,水潑光了大家沒有。你拿那一壺不是一樣?都快滾了,嗡嗡響。"

"我怎麼不聽見?"

"你耳朵更聾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發現她上了當,另一壺水一點也不熱。廚房裡漸漸人來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著壺溫吞水上去。樓上一間間房都點著燈,靜悄悄半開著門,人影幢幢。少奶奶們要一大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起得早。

銀娣在鏡子里看見老夏進來,別過頭來咬著牙低聲說,"我當你死在樓底下了。"梳頭的替她倒插著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劉海掠上去,因為還沒有洗臉。

"我等來等去,又讓臘梅拎走了。一個個都像強盜一樣。"

"誰叫你飯桶,為什麼讓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銀娣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二爺還睡著,放著湖色夏布帳子,帳門外垂著一對大銀鉤。

夏媽背過身去倒水,嘴唇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發出無聲的抗議。大清早上口口聲聲"當你死在樓下,""你是死人,"當著梳頭的,也不給人留臉。她比梳頭的早來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為難。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濕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她曾經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親戚裡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顏色都不許穿,說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說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隻手掌塗紅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起往下一抹。梳頭的幫她脫了淡藍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著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著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裡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著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起來了,穿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隻小腳同時落地,磕托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坐著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著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矩,進出要用這抹布包著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進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面罵。她的小癟嘴吸著旱,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著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太本來難得跟她說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彷彿對她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說,"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矩兩樣,"其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並不是地域關係。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里只有一隻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

"那邊窗子關上,風轉了向了,"老太太對丫頭說。她整個是個氣象台。"開這邊的,開小半扇。"她成天跟著風向調度,使她這間房永遠空氣流通而沒有風。她在紅木炕床上敲敲旱斗的灰,"這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進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問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後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了聲"噯。"他是瘦高個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時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

"不曉得。叫他們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門口走。

"不要叫他,讓他多睡一會,"老太太說,"昨天又回來晚了?"帶著責備的口氣。

"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嗽。"

"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幹凈,"大奶奶說。

老太太點點頭。"二爺怎麼樣?氣喘又發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說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周身血脈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做。買了好些盆水仙花預備過年,白花配著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娘家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裡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著吃。一個大砂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喜歡什麼都滾燙。

"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賬王八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家年數多了,年紀越大,越學她丈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說,"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鹼。"

媳婦們都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中覺。媳婦們在外間圍著張桌子剝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著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

打麻將?大奶奶鬼鬼祟祟笑著說。"再鋪上張毯子,隔壁聽不見。"

"三缺一,"三奶奶說。

"等三爺起來,"銀娣說。

"你當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大奶奶兩腿交疊著,蹺起一隻腳,看了看那隻黑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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