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一九六二年的一月,華盛頓飄著雪,陰濕入骨,一個難熬的冬天。瑞荷獨自從外邊回來,他的手笨拙得怎麼也捉不住鑰匙,弄了半天也打不開公寓門,不禁罵了一聲該死。總算開了門,鑰匙還插在鎖眼裡也不管,他就急急忙忙進屋拆信,一面找眼鏡。瑞荷一個月前在從美國西岸獨自搬回東岸的半路上中風複發,現在行動還有些遲緩吃力。

信是張愛玲寫的:「瑞荷親愛的,今天收到你的新年賀卡,還有我寫給霏絲的第一封信也被退回來了,郵戳日期是十一月四號,再寄給她得花十八塊港幣,還要坐巴士,所以我打算自己把信帶給她。」霏絲是瑞荷的女兒,張愛玲希望能和她相處愉快,畢竟自己也曾在繼母手下生活過,雖然同病未必相憐,但總應該做些努力。

瑞荷終於收到張愛玲的信,他既高興又鬆了一口氣,窗外雪紛紛地下著。他反覆讀著信,猜測著張愛玲寫信時的情景。

張愛玲是坐在香港小旅社房間的地上,拿床當桌子來寫信。窗外是另外一棟大樓的背脊,遮住了所有的陽光。房間陰暗狹小,可以聽見遠處汽車喇叭聲,警笛聲,鄰居的麻將聲,喧鬧的廣東大戲聲,電視節目、吵架罵人的聲音,亂鬨哄地攪在一鍋里。而張愛玲在這樣的境地里卻可以對瑞荷問這樣寫意的問題:「看來你這個新年過得不錯!你穿什麼顏色的燈心絨襯衫呀?」

洒脫之後仍然是現實的問題,張愛玲一向擅長讓這兩者互不干擾:「你切記,要找一個小一點,便宜一點的房子,可以沒有傢具,但不要爬太多樓,廚房可以分出去,最好有一個像樣的廚房工作台。」

這時,旁邊大樓有人從上層砸了東西下來,下面的人叫罵,上面的人也回罵。張愛玲只抬了一下眼,不感興趣,她小小的英文字,像串珠子一路往下滾:「總之,我相信我們的好運氣會在六三年的下半年開始,但我現在每天還在為該怎麼度過六二年而失眠!我恐怕要從紐約轉機回華盛頓,我甚至在想該不該去一趟彼得堡,把那口箱子搬到華盛頓。那兒還有些東西可以變賣,但我一想到花的旅費恐怕還要超過能賣的價錢,又打消了念頭!你當初如果按照我說的把東西都編號,現在要託人替我們運來,也還有可能!我期待著三月就能回去和你團聚,如果我能訂到二月三十號的機票。」

瑞荷看到這裡微微蹙眉,他笑著搖頭,知道張愛玲犯了糊塗,她怎麼可能二月三十號這天回來?

張愛玲在信里繼續說:「為了我們倆,隨後的六個星期盡量過得高興點。如果你還在擔憂自己的病,就會毀掉所有的好心情。吻你的耳朵,它們還在你吃飯的時候扇動嗎?這些天你吃什麼?好好照顧自己。我愛你。Eileen」

瑞荷把信摺疊成小方塊,握在手心裡。他想念她,忍受著等待的煎熬。窗外的冬雪,使他想起五年前的三月,一樣的雪季,他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認識愛玲的情景:

他拿蘋果引鹿,張愛玲踽踽從樹林間走來時,她的驚奇和歡喜……

他和張愛玲在樹林漫步,高談闊論,他把張愛玲的手放進自己衣袋裡……

張愛玲在滑雪板上迎風,開懷地笑……

張愛玲在火車站送他,戚戚的眼淚……

他真的愛這個女人,卻無力保護她,必須讓她孤身在外,為他們的生計奔波。

張愛玲撐著傘站在香港天星碼頭渡輪上,隔水遙望對岸。她重返亞洲,為了籌措旅費返美,滯留在香港。此時距離她離開中國,整整十年。她望著身旁,彷彿可以看見三十歲的她正與自己比肩而立。那是一九五二年她剛剛離開中國時,同樣的渡輪上,她望著海水,彼岸在蒼茫的雲霧中,僅有一線微微起伏的輪廓。然而她的未來是連輪廓也沒有,她甚至不知道她會去到美國,會在那裡認識一個男人,並且與他結婚。

她走到甲板上坐下,掏出筆來寫下她此刻的心情,寫在一張沒用的樓房招租廣告紙上,她節儉的天性在異國,在窘迫的生活壓力下愈加鮮明。她聽見有人吹薩克斯管,那是一個正在旅行的美國男孩,那海水的鹹味,薩克斯管的聲音,把她帶進了第一次搭天星碼頭渡輪的記憶。

那年她才剛過二十歲,和炎櫻一起搭渡輪。濕熱的夏風,青春的生命,她有更多更多的未知,卻也有更遠大的希望,海水對她來說是無窮盡的明天。她剛從窒悶的家庭里掙脫飛出來,鬆開胸膛,終於吸到一口青春甘甜的空氣。炎櫻在她身邊只是隨著音樂扭臀歌唱,那身影張愛玲也還記得。

如今她站在這裡。二十年,她彷彿是一口氣就來到了這兒,時間之於她始終是一種無名的憂患,二十年這樣匆匆。她彷彿曾經實踐了一小部分的希望,但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營謀生活,憂慮未來。直到此刻她三度重返香港,這憂慮仍然沒有擺脫,甚至更深重。因為此刻不光是她自己一個人,她心頭還必須記掛她貧弱的丈夫瑞荷。

瑞荷在圖書館一角讀她的信,臉上有些不以為然,有些惟命謹遵,彷彿妻子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討論家務事:「瑞荷親愛的,收到你的信和房子的藍圖讓我很開心,那就是我心裡想要的房子。昨天我已經寫完《紅樓夢》劇本的第二部,我的眼睛因為太長時間的工作又開始流血!宋淇說他對《紅樓夢》太了解,所以他不能決定我的劇本,必須交給他們那位沒讀過《紅樓夢》的老闆來做決定!為了我們下半年的生活,我決定等到三月十六號,但是到那時候情況也許和現在一樣,我不可能在劇本一通過就馬上拿到錢,去付我的飛機票。

「親愛的,一想到還要繼續下去整個月的沉悶和孤獨,我就垂頭喪氣,那使我可怕地變老了。惟一能安慰自己的,是知道我們的家在等著我。不過別為房子添置任何東西(日常花費除外)。你知道多置一樣東西都會打亂我的預算——也許除了一隻二手的玻璃水果榨汁機。我急需的有,一套外出服,另外一套夏天的外出服,一件家居長袍,以及一副眼鏡——不超過七十塊錢,可是要等兩個星期,這意味著我得預付費用。我提過把母親的箱子從彼得堡運來,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感情,而是想在華盛頓變賣裡面的東西,好補助我們的生活。不過這還能等。高興點,可愛的傢伙。吃些好東西滋養自己。你的熱情讓我很快樂,我似乎還能看見你像只大玩具熊一樣坐在地板上,在喬的電爐前。給你我所有的愛。Eileen」

瑞荷後來在他的日記里寫道:「好極了,她喜歡我描述的公寓!只是她被那部香港電影纏住了,不得不等著拿到錢。她已經很累了!又孤單又疲倦,想回家,最遲三月中。這信好像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無論是收到愛玲的信還是寄信給她,都是一種快樂。」瑞荷蹣跚的步伐因為有張愛玲的來信而顯得有活力,他在等他心愛的妻子回來。

可是瑞荷一時的心血來潮幾乎讓張愛玲招架不住,她匆匆忙忙地寫回信,打消他不切實際的想法:「你千萬不要來紐約接我,我說過我沒有興趣到紐約玩,我只想住在那裡!特別是現在的情況,我一聽到你要陪我在那裡過幾天好日子,我就快要心臟病發作,當然我想到的是錢!我的腳和小腿因為擠在飛機狹窄的座位里腫脹,到現在還沒有退,我需要一雙大一點的鞋子,但我想等到農曆年打折的時候再去買!我和宋淇借了點錢,這真是難受的事,我不願意這樣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紐約的事,就別提了!我現在只狂想著六三年好運是和我明年春天完成《少帥》這部小說的計畫有關!事情往往不是現在便是永遠都不可能。我覺得我現在充滿寫作的情緒!無論如何,請相信我的直覺,我們會有美好的前景!」

張愛玲計畫中的美好前景始終沒有到來,老朋友宋淇的態度使她顯得困惑而苦惱:「瑞荷親愛的,宋淇今天找我,帶著怒氣,態度冷峻,他們認為我為了趕時間,交出來的劇本太草率,好像我欺騙了他們!宋說在我走之前他們會付給我新寫的那一個劇本的錢,言下之意是我為《紅樓夢》寫的上下兩個劇本的錢,他們不會給我!我說我願意在回美國之後重新修改,他也沒有表示意見。他們擔心邵氏公司會搶先拍攝《紅樓夢》,似乎有意要放棄這個案子,這一個月以來我一直都被籠罩在這不確定的痛苦中——這是我付出三個月的辛苦工作和為下半年生活的奮鬥!我還欠他們幾百塊,是我在這裡看病的花費,我原本想用《紅樓夢》的錢來還!」

張愛玲的痛苦只能在信中,在萬里之外向丈夫傾訴,她的身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能安慰,連自己的身體也背叛了她:「我失眠!我的眼睛又開始流血!元宵節前一晚,我獨自爬到屋頂陽台,望著夜空那一輪又紅又大的月亮,在這裡我沒有一個朋友了!幸好船公司的退票錢有著落,我可以付清我的回程機票錢。親愛的!當我在失眠的夜晚,一個人獨自站在屋頂上,想到這整個世界竟沒有人能讓我傾訴,不知道你是否能感覺到我在這裡孤立無援的心情!我愛你,愛玲!」

霏絲陪瑞荷到機場,接鎩羽而歸的張愛玲。瑞荷痴痴地望著出關口,手裡還拿著花,霏絲則是一臉不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