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霏霏細雨連綿,青灰色的石板小巷被雨水浸成青黑的墨色。胡蘭成和張愛玲走在這曲曲折折的小巷弄里,看不到晴朗的可能。兩人共撐一把傘,卻沒有心思遮蔽自己或對方,各濕了半邊。張愛玲默默地走,聽著胡蘭成的話,尋思自己在他生命中的位置。胡蘭成再心虛,也是振振有詞:「我這出逃以來一直都是別人來照顧!都不是親人,又都待我像親人,但我又不能像對青芸,對你這樣放了心去撒潑賴蠻!只覺得處處是抱歉不安。范先生總是安慰我,人是有欠有還才來相遇,但我又不喜歡世緣是這樣拖累沉重!相遇是美事,是像鳥來棲樹梢一樣,怎麼會成債務關係?」

張愛玲輕聲地應答一句,對胡蘭成都是擲地有聲的警句:「但蘇軾還有一句『撿盡寒枝不肯棲』呢!」

胡蘭成當下默然,知道張愛玲這是在反詰他對感情的態度。張愛玲既然點了題,她必須接續:「斯先生說,小周被抓了,說你要出來投案救她!」胡蘭成沉默了一下說:「但我也還沒有魄力走到這一步!」他沒有否認,這樣來回答,張愛玲惟是心頭扎一針般刺痛。

胡蘭成憤然說:「她是受我連累才被抓!她只是醫院一個看護,每天都在那裡救人命,干漢奸個什麼事?我湊到錢還得想辦法去把她弄出來!」

一針之後還有一針,張愛玲望著漫漫細雨,真是絕望了又絕望,說道:「你這樣為她,命也要舍!我只好請你在我跟她之間做個選擇了!這樣,你不兩難,也少一個人受苦!」

胡蘭成微微感到震懾,他看著張愛玲,幾乎要被她這一逼問給困住了,但他也還鎮定,賭氣說:「我不選!我沒有可選的!我做孩子就知道,天地間只有惜忍,沒有揀選!小周被抓我心急如焚,但我也還沉住了氣,要是你被抓,我怕現在也已經跟周佛海他們蹲在一道了!」

張愛玲的態度里流露出她的倔強與執拗,說道:「你這話寬解不了我!小周若是性命交關,你還是要去的!我在上海風裡浪里都不擔驚我自己了,現在擔驚你不算,還可笑到要去擔驚武漢!我沒有辦法這樣!」

胡蘭成一心認定張愛玲會明白,便無所顧忌地說:「你總相信我,我頭腦還不糊塗,不會去冒無意義的險!但你要我當你面說,我舍了小周,我說不出,也做不到!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情愛都還在這之後!更何況,你在我這裡還有比君子知交,比情愛更深的所在,你要問,只能說是天上地下無有可比,我還怎麼挑揀?我選,我是委屈你,我也對不起小周!」

胡蘭成解釋自己的心境彷彿天寬地闊,但他的愛情卻是曲折蜿蜒的小巷,沒有盡處,沒有歸路,張愛玲茫然,胡蘭成的話爍爍動容,但她聽來全是空話,她激動地說:「我沒有你這樣大的志氣,沒有天上地下,沒有君子小人,我的心裡只有你和我!在我這裡,你是絕對的,也是惟一的,我若有一條命,是給你,就不會也不能再給第二個人!我愛你就只能是這樣!我不要『霧數』,那種散亂淤塞的憂傷!昏暗,污濁,我不要!」

胡蘭成知道自己給張愛玲的是昏暗污濁,深感自慚地說:「能清剛簡潔自然好!但這樣修邊修幅,到底不是我這個人!人世渺遠浩瀚,是浮雲千里,光景無限!是爛漫又莊嚴!這樣斷裂切割的情愛只能是西方的!是理,不是情!情是花開,是自生自美自凋謝,無可干涉!我不為小周的事辯駁,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選擇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我不這樣來愛你!是『真』的不能選擇!世間一切最好的東西也不能選擇!我和你既是真,更是極致的好!你總會知道的!」

胡蘭成也有他的執拗與倔強,他拿高廣來對張愛玲的獨專,張愛玲幾乎被他說服,但她那因為愛情而纖細脆弱的心在吶喊求救,這是一段足以叫她滅頂的戀情,而胡蘭成卻還依然可以進退有餘。她低低地垂著眼,下最後的判決:「美國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著吃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你就得選擇美國!是看著叫人心裡難受,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說最好的東西是無可選擇,我完全能懂!但這件事,還是得請你選擇!你是知道我,再喜歡,也可以不要!但我要的定歸要!就算你說我是無理也罷!」

胡蘭成在這景況下,愈是連一句哄張愛玲的話都不肯說:「是我無理!但你這只是在問我爭一個道理嗎?小周現在人還在武漢的牢里,我在全國通緝的榜單上,你為兩個這樣的人心裡過不去,你不太傻嗎?世景荒荒,我跟她連能不能再見一面都不道」

「你要見就得見!我相信你有這本領!」張愛玲忽然抬眼望著胡蘭成,「你和我結婚的時候,婚帖上寫著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張愛玲將下這最後一軍,狀況突然膠著了,胡蘭成無法應答。雨急急下著,兩人半身都快淋濕了,卻佇立在一條陌生無人的巷道里,兩面有壁來夾,更顯得進退無路。一把傘,兩人只能這樣面對彼此,彷彿天地之大也只留給兩人這方寸之地。長巷和沉默一樣無情,張愛玲未料到胡蘭成是一字不給,這樣的決絕。她眼裡有盈盈的淚。失望地說:「你到底是不肯!」

胡蘭成緊抿著嘴望向雨里,他是被張愛玲逼進了死角,動彈不得,而她也只是問他要這一點看似這樣卑微可憐又簡單的承諾,他更難受,更不願給。

張愛玲久久聽不到回答,似是割斷結髮,摔裂瑤琴地一嘆說:「我想過,我要是不得不離開你,我也不至於尋短見!我也不能再愛別人!我就只能是萎謝了!」

胡蘭成胸口緊緊一縮,抽了一口氣,那致命的痛使他有了感覺,但是似乎晚了,張愛玲那最憂傷的一刻隨著話出口,宛如裂帛,已經成千古絕響。雨水從傘篷裂縫滴到胡蘭成臉上,竟像他的眼淚。張愛玲拿出手絹,替他擦去,臉上無限凄然慘傷,卻還能一笑。他握住她的手,驀然覺得手心裡是空的。

兩人兜轉回來,也還有家常可說,只是那背後的慘傷要張愛玲獨自咀嚼,她請求說:「我該回去了!走前總讓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胡蘭成默默引她,到了門前,他鬆開手,張愛玲又笑,嘴角上是說不盡的哀傷。

那柴門開合聲,呼喚聲,偶爾也有鄉間的狗叫聲,和斗室里一張竹床,一切都昏昏黃黃地罩在油燈里,張愛玲覺得自己恍恍如在另一個世界。外婆避出門,秀美跟去叮嚀,無疑是留出空讓胡蘭成對張愛玲解釋。胡蘭成試著說明,但語氣表情並不自然:「秀美為了讓我安心住她娘家,只能跟左鄰右舍說我是她丈夫!鄉下地方,我也得顧慮秀美的難處」

張愛玲倒也點頭,沒有說什麼,這間屋一角還漏雨,用木桶接著,滴滴答答。張愛玲問他夜裡冷不冷,又看房間的床,是兩個枕頭一套被褥。屋裡另有一張板床也擱著被褥,她不願意多想,胡蘭成看到她的眼光,也沒有再解釋。范秀美這時回來,見他們坐在床上,就坐到床邊凳子上。胡蘭成神情訥訥地讓她安心,勉強笑道:「我還一個勁兒催她回上海!這天又濕又冷」

秀美答得卻隨意:「也不會是天天這樣!我看張小姐住下來吧!你在,他有人說話,日子好過得多了!」張愛玲看她說話,做針線活,講到「他」時,自然又親,看得眼睛又要泛起水霧來了,既是委屈,又是羨慕,還要稱讚,她是見了別人一點好處,也不肯騙自己的,口中誇道:「我剛才看你繡的這隻狗,繡得真活!那頭就偏那一點,就不一樣!」

范秀美喜滋滋看著手裡的活說:「是嗎?我是打發時間!難怪胡先生常說,得拋一贊勝黃金萬兩!我現在也明白了!」胡蘭成看見張愛玲那眼裡的戀戀不捨,她是戀著有他的地方,對她,那是人世間最溫暖的所在。

張愛玲走時仍陰雨綿綿,胡蘭成拿傘罩著張愛玲,一路撐到碼頭船上,又把傘給她:「你拿著!這雨會一路下!」

張愛玲聲調突然轉為急促:「不拿傘!」

胡蘭成明白她那苦而矛盾的心情,她是不要散啊!他笑著安慰她:「拿布傘!拿著!」他拿給她的是一把油布傘,這一轉是不散,就海闊天空了。

張愛玲痴望著他,眼裡有無限的倉皇。船開動,離岸漸遠,船上的人聲嘈雜推擠,她無動於衷,緊緊靠在船舷邊望著,他還站在那裡,還站在雨里送她。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滔滔而下,她哭她的愛,哭她心裡的委屈,哭她的絕望但又不能心死,她愛胡蘭成這樣深,他的感情卻像這千古的濁濁黃滔,不能清澈見底,而她無能為力。這一路回去也無風景可賞了,只是灰灰的天,蒙蒙的雨,山也遠了,人也遠了,惟有一把油布傘,是她千辛萬苦得來的情感歸宿。

張愛玲回到擁擠的上海,重上擁擠的電車,她的命運正如在車裡一樣,退了又退,避了又避,蜷縮一角,只求能有一方立足之地。然而終究還得下車去,另尋安身立命的天地。

張愛玲仍繼續給胡蘭成寫信,這是她循例的傾訴方式:「船要開了,你回岸上去了,我一個人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隨信附上匯票一張,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麼樣都要節省的。現在知道你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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