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張愛玲登在校刊《國光》上的一首打油詩惹禍了,教務長將她叫到辦公室,當著幾個老師的面讀道:「鵝黃眼鏡翠藍袍,一步擺來一步搖,師母裁來衣料省,領頭只有半寸高。」他讀罷放下刊物,直視著張愛玲問:「這首匿名打油詩是你寫的?」她帶著眼鏡,生硬地點點頭。她的國文老師站在一旁賠笑說:「這是孩子的遊戲之作,我想她只是表現一種幽默感,沒有諷刺的意思。」

教務長嚴肅地說:「校長認為這件事損及老師的尊嚴,要求我處理。我想,也只有兩個解決方案,一是《國光》停辦;二是張同學得向老師認錯道歉,否則張同學恐怕不能畢業。」

張愛玲愣愣地望著教務長的皮鞋,這是她第一次嘗到文字闖禍的滋味。

倒霉事總是接踵而至,滿臉沮喪的張愛玲下課時被修女告知,她的寢務已經連續三周不合格了,她必須接受一定的勞動懲罰。女同學都到體育館培訓西式禮儀,學習舞蹈課,嘻嘻哈哈幻想著拉自己手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惟獨張愛玲留下打掃衛生,她很願意被懲罰,沒有不愉快,因此拖地拖得很帶勁。這樣她不但逃去體育課,並且換得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宿舍里。

她用腳踩著抹布來回擦著地,左一步,右一步,覺得自己像是在跳舞,一個人在偌大的寢室里跳舞,也是一件愜意的事。

她提著一桶髒水,走過長長的寢室走廊,頭髮混著汗濕濕地掛在前額,眼鏡滑到鼻尖快要掉落,那樣子很是狼狽。舍監修女一臉肅穆地由遠而近,她經過時探頭看了一眼張愛玲,又走了。

張愛玲猛地把水倒進洗手間的水槽。水潑濺了一身,她身上那件碎牛肉紅棉布袍,涾濕了一片,牛肉突然有了血色。她把袍子揪成一撮,用力一擰,彷彿用盡身上一切憎惡的力氣,鬆開手,棉袍皺成一片,像是荒蕪的紅土山丘隆起的稜線,她瞅著直喘氣。

她用拖布把寢室走廊拖過一次,寬寬長長的走道,一排排玻璃窗,只有她一個人,遠遠的,她一個人。

張茂淵來學校找張愛玲時,見她穿著繼母已經短了的袍子,過時的寬袖口裡露出細瘦的手臂,顯得張愛玲更瘦長。她散漫無神的眼睛,彷彿不想聚焦在這個世界,直到張茂淵從皮包里拿出一張母親寄來的明信片,她的眼睛才有了神采,那張黑白照片上印著金字塔和駱駝。

張茂淵慣於沖淡一切嚴肅的事,刻意抹去報大消息的態度,表情很平常地說:「她現在人在埃及。」張愛玲愣著,很遙遠似的,因為姑姑的平淡,也就忘了一切該有的反應。

張茂淵終於用上一點強調的神色說:「你母親這趟專程跑回來是為了你的前途,為你升學的事!」張愛玲經年渙散的眼光突然凝聚出了焦點。母親給姑姑寫的是英文,字跡潦草,但其中夾了小煐兩個字是中文,她一看見,眼眶便紅了。彷彿在一個幽暗的山谷里迷失經年,忽而有人想著她,呼喚她的名字。

她想到母親回來諸多可能引發的問題,心裡很是憂慮,這個家裡已經沒有母親的位置了,她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弟弟。舅舅黃定柱來張家老宅接她去見黃逸梵,張愛玲慌慌張張地在屋裡翻箱倒櫃找衣服,她對站在一旁侍侯的何干說:「我不要穿她的衣服去見我媽!我媽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何干撐開大衣要張愛玲穿上,勸說道:「我的小姑娘,你別趕這陣上挑揀,外頭罩上大衣,什麼也看不見!舅老爺在外頭等哪!去吧!快去見你娘啊!你娘盼你哪!」張愛玲看見何干紅了眼眶,趕緊順從地把手臂伸進袖子里,她最怕看何乾哭。

父親和繼母的這一關不好過。張愛玲硬著頭皮一跨進偏廳,就看見孫用蕃側身坐在煙榻上,一張臉滿是烏雲。張志沂咬著煙,踱著方步。看見張愛玲進來,父女倆眼一對上,張愛玲忽然感覺到,父親還是跟從前一樣,還是很在意母親,看著她,像要說什麼又不方便。這時候孫用蕃真的成了外人了,張愛玲反而有點同情她,母親回來了,心裡的姿態高了,她還願意低聲下氣一些:「爸媽!我跟舅舅去見母親,吃過晚飯就回來!」

孫用蕃掩飾不住心裡的不舒服,但面子還是要做:「見到面勞駕代我問候一聲啊!」

張子靜突然興沖沖地跑上樓來大聲問:「媽回來了是不是?」他看見張愛玲連大衣都穿好了,一臉焦急地說:「等我啊!我也要去見她!」

原來緊繃的氣氛更僵,張志沂厲聲呵斥:「你不許去!你姐姐一個人去就夠了!」

張子靜不明白,爭辯著說:「為什麼?媽回來……一定要見的!」張愛玲看見張子靜說話時帶著恐懼的眼睛,嘴都微微顫抖,她很想一把就拉他一起走。然而她深怕再多耽擱連自己都走不了,便匆匆跑下樓。她聽到身後張子靜的哭吼聲,一記響脆的耳光響,她痙攣著,彷彿是打在自己的臉上。

張愛玲是在姑姑家客廳見到的母親,她身邊陪著一個外國男人。張愛玲幻想太久見到母親時的畫面,但眼下這一刻來到,顯得錯愕凌亂,甚至反應有點呆板。黃逸梵看見女兒倒是掩不住高興,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臂,又細看她的臉。張愛玲只覺得自己像一株枯草,委實經不起母親這樣細看。

黃逸梵想了想,覺得應該把那個外國男人介紹給女兒:「這位是Mr.Wagstaff,我的朋友,你就喊Uncle!」張愛玲很有禮貌地用英語與維葛打招呼,維葛笑著誇了她幾句,手裡拿著電報去了別的房間,他眉頭微蹙,臉色難看。母女倆還沒聊得熱乎,黃逸梵的心思就已跑到電報上去了,她跟過去與維葛輕聲交談著什麼。

張愛玲這時候已經開始懷疑母親回來是否真是為了她,至少見面的這十分鐘里,母親只好好看了她一眼,這與她的想像相距太遠。唱片轉的音樂顯得十分空洞,剛才站在門外的幻象已經消失了。姑姑見她情緒有些低落,及時上前補位,與她閑聊些在國外的生活。

黃逸梵安排好那邊的事這才走過來,重新將焦點放回到張愛玲身上。她仔細端詳女兒,女兒渾身上下的細節一點也逃不過她,衣領是過時而笨拙的,大衣的袖子也短了,露出過多的手腕。張愛玲坐時並著膝,腳內縮成八字形朝兩邊撇開,上半身向前傾,縮腹駝腰,手肘支撐在膝上兩臂環抱著。黃逸梵看得直搖頭,感嘆說:「我早該把你帶在身邊,當初我一心只求跟你爹離婚,什麼都放棄了,都不想爭了!也是對自己的將來沒把握,不想帶孩子受罪!現在看著你,我就後悔了!看你精神萎靡成這樣,以前的活潑哪兒去了?他都能把你領到這一步,我也不敢想你弟弟現在成什麼樣了!」

黃逸梵失望歸失望,還是答允帶張愛玲去英國讀書,她給張愛玲打氣:「要往前看,拿出力氣來,爭你該爭的,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一條命不爭,是別人給的,爭得了就是你自己的!」母親短短几句話,扎進了張愛玲的心裡,曾幾何時她變得這樣軟弱無力。她突然想起自己四五歲時,當著母親的面指天指地一本正經發下的「宏願」: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就可以吃粽子湯糰,吃所有最難消化的東西!

張愛玲的腰漸漸伸直,她彷彿從母親身上汲取到久違的力量。

張愛玲回家,看見父親坐在她的房裡。張志沂對黃逸梵肚子里總是挾恨挾怨,有糾纏不清的鬱結,但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近況。他還不是一個真正蠻橫無理的人,也知道自己的過失。張愛玲從不為母親辯說,理智上她嚮往母親的世界;情感上,父親和這霉濕的老宅一樣是一種堆積出來的凄涼況味,有她熟悉的角落。

張志沂有些尷尬地向女兒求證:「我聽說她是跟一個外國男人一道回來的!」他盤桓不去,是為了要問這件事。他可以再娶,她不能有別人,至少是在他的地盤,他的眼下。張愛玲聰敏地嗅出危機,回答得格外謹慎:「我不清楚!」她心裡隱隱難過,父親仍然愛著母親。

沉默了片刻,張志沂突然看見張愛玲腳上踩的是一雙半高跟的鞋子。張愛玲一直都穿著中學女生的皮鞋,從來沒有這種淑女鞋,鞋一穿上,張愛玲就頓時像是一個長成的女人。張愛玲也敏感地察覺到父親的眼光,忙解釋說:「去到半路鞋壞了,姑姑有雙舊的,不要了,就讓我穿回來。」

張志沂若有所思地說:「你現在穿她的鞋,將來早晚要走她們的路!」

張愛玲微微怔住,不知道一雙鞋竟讓父親聯想到「走」的意義,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張志沂自己也有些茫然,望著自己吐出來的煙在燈下散逸。他沉吟半晌說:「從前你小,我不願意多說。現在你大了,你總要能分辨出好歹,我跟你母親離婚是被迫,是她不要這個家,她要自由自在一個人。誰不想自由自在一個人?但這完全是個自私的想法。我後來是看明白了,她這輩子誰都不愛,她只愛她自己!」

張志沂的話重重擊在張愛玲心上,這分明是要摧毀母親在張愛玲心裡的形象。臨出門時,張志沂神情苦澀地說:「這個家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又建立起來,你要多替我想一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