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在親戚里張愛玲與姑姑張茂淵最談得來。姑姑是個明快利落的洋行職員,說話行事都充滿現代感,住也喜歡住在西式的公寓樓房裡,做人有一種清平的機智。這天張愛玲來拿母親寫的信,不料姑姑還沒到家,她就躲到暗處,想在姑姑開門時嚇唬她一下。誰知姑姑鎮定自若,一點也沒被她嚇到,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前天小偷在我門口開鎖,我問他找誰,被我嚇得滾下樓梯!」張愛玲問她丟了什麼。

她神氣地說:「不是講開鎖嗎?那就是還沒得手,要不我還得謝謝他替我鎖門哪!」

張愛玲喜歡待在姑姑家,在這裡她感到自在。但也是在這裡,她聽到張志沂要續弦的消息。張茂淵告訴她時態度相當不以為然:「他反正知道他跟你媽之間是早完了,就是他心還沒死徹底,現在他是要做給她看的!」

張愛玲還不肯相信,沉吟著說:「他連提都沒提!之前也有人來說媒,他都沒反應!」

張茂淵肯定強調的語氣讓張愛玲感到絕望:「那是條件不夠!這次對方是個有來頭的女人,是北洋那個國務總理孫寶琦的女兒,三十多的老小姐,這件事看樣子是講定了。你住校,不常在家,就當沒你事——反正早晚你是要離家的。」

張愛玲更感到渺茫,她太年輕,只有能力憂愁最瑣碎迫切的事:「同學家裡有後母的,沒一個好對付!」

「她抽這個,躺平著的,對付什麼?」張茂淵比划出抽大煙的姿勢。

張愛玲愣了,她知道父親才剛戒了毒,不滿地說:「那爸爸在療養院的苦不是白受了!」

張茂淵說話冷颼颼的:「他這就不用受苦啦!兩個人一道騰雲駕霧去啦!你從他角度想,他還總算是找到個能匹配的!不看八字,光這一點,他們也算是合上了!」張茂淵說話冷颼颼的,就像她杯子里那片澀口的檸檬。

張愛玲心裡翻騰著,怎麼都不能向這個事實妥協。她感到恐懼,眼淚自臉頰滑下,她緊緊攢著拳頭,好像非得有點行動不可,但又同時感到自己的無力。

張愛玲在忐忑不安中熬過了假期,秋天也不約而至。這一季的梧桐葉黃的特別早,禁不起一陣風,就要紛紛落下,又被經過的腳踏車捲起,輾壓,就好比張愛玲凋零的心情。

張家為了顯示對這門親事的期望,又搬了一次家,搬回老宅。屬於祖母嫁妝的張家老宅很靜,張愛玲有一種跌落另一個時空軌道的感覺。積累的舊物堆放在各個角落,像是各自悄悄地生了根。房子里有許多暗窄的過堂,一轉身便是一個緊閉的上了鎖的門,鎖著神秘的過去。揮不去大家逐漸凋落、年久失修的衰敗感。因為人少的緣故,常常是只有日影在移動,只有風在說話,那屋檐下吊著幾片琉璃瓦權充風鈴,與風對答。

新進門的後母孫用蕃有種僵硬的「大家氣派」,特意穿著帶點暗花紅壓了細金絲線的旗袍,透著新嫁娘的神氣。四人在飯廳桌邊一圍坐,也有團團圓圓的氣氛。張志沂似乎很滿意,對一桌的飯菜也連帶著贊了一句:「黃魚豆腐燒的好!」

孫用蕃有些得意地說:「這廚子在我家都二十年啦,不好我也不敢帶過來!就為這事,我嫂子還怨我呢!簡直就一場爭奪戰!孩子,伸手啊!小煐難得回來,多吃點!」說著她特意為張愛玲夾菜,態度很是殷勤。

張愛玲叫得一點也不猶豫:「謝謝媽!」

孫用蕃愣了一下,竟然眼裡還有些感動。張志沂看著,對張愛玲的表現感到欣慰,暗暗鬆了一口氣,便盯著張子靜,對他的遲鈍不滿,訓斥道:「怎麼吃飯把臉都扣在碗里,背打直了!男孩子,要有個樣子!」

孫用蕃見狀也給張子靜夾菜,張子靜看了姐姐一眼,也學著她的樣子叫了一聲媽。

孫用蕃點點頭,試著跟張愛玲閑話家常:「在學校里都吃些什麼哪?」

張愛玲回答得乖巧之極:「就幾個菜式!跟家裡不能比!」

孫用蕃狀似關心地看著張志沂問:「學費不是挺貴的嗎?怎麼?吃的不好?那得跟學校去反映反映啊!」

張志沂的語氣有些憤然:「我從來就沒主張她去念那個洋學校!」

張愛玲立刻感到一陣危機,後悔自己答錯了話。黃逸梵的陰影立刻籠罩在桌上。空氣沉悶了一會兒,才聽見孫用蕃期期艾艾地搭腔:「在上海,到底還是讀洋學堂吃香!讀來也是份嫁妝!」她替張愛玲擋了一箭,看她一眼,要她領情。張愛玲這次只是低著頭扒飯,她客套也有一定限度,回家得演戲,就不是家了。

張愛玲和舅舅家的幾個表姐在一起時顯得要快樂許多,那個原本該屬於她這年紀的稚氣笑容會適時出現。然而舅媽對她像是對一個苦命的孤女般說話的語氣,對自己女兒們有意無意流露出的愛惜,常常使張愛玲在去過舅舅家後,獨自咀嚼著有母親撐腰的女兒的幸福。為了維持自尊,張愛玲盡量不走親戚,在家裡埋頭寫東西。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女主人當家自然要用自己帶來的人,兩個張家用了幾十年的女下人被無情地解僱。她們流著淚,苦苦地哀求,都無濟於事。老管家也只有安慰她們嘆氣的分兒。張愛玲在浴室的窗邊,聽著窗外的話,心裡凄凄惶惶的。她坐在一張板凳上,兩腳浸在一個紅漆木的洗腳盆,撥著腳趾反覆搓洗著,水影晃晃,看來她洗得比聽得還認真,實則相反。

她覺得那陽光停駐的時間很短,夾巷裡是永遠的陰暗,是否預示著她家裡未來的生活也是如此。

換季了,庭院中的大樹樹葉脫盡。從小就愛美張愛玲有些年頭沒穿新衣了,她到老宅客房翻箱倒櫃,想尋出一件適合冬季穿的衣服。她打開一個舊木箱,裡面飄出濃濃的樟木香,她忙把鼻子湊近深吸一口氣,這味道實在讓她著迷。箱子里都是男人灰暗的袍子,有些還露出了棉絮,她大失所望,便去後院找老花匠閑聊散心。

經過這麼一段時日,孫用蕃已經適應了新的角色,說話行事少了許多顧忌。這日,她拿著一篇文章興沖衝來到書房,劈頭便問看書的張志沂:「你看看,這是不是小煐寫的?」

張志沂有些疑惑地摘下眼鏡,一看文章的名字《後母心》,心頭便吃了一驚,趕緊細看內容。孫用蕃倒是一臉得意地說:「她雖然沒指名道姓,她這寫得全盤就是我的心情!」

張志沂確定通篇內容都是對後母的讚美和理解後,鬆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小煐文筆好!她十四歲寫《摩登紅樓夢》,我看了都覺得有趣,一時興起替她代擬回目!她登在校刊的文章我都給她留著。」

孫用蕃感嘆說:「她這篇文章可把我這憋了一肚子的苦全給說出來啦!要我自己說都還未必能說得這麼貼心!欸!你叫她再抄幾份,我留個底!這也算我用心沒白費的證明!將來要是有人說閑話,我還有東西可以拿出來賭嘴。」

孫用蕃可沒那麼天真,有些話也是故意說給張志沂聽的。張志沂自然明白弦外之音,擺擺手說:「想多了!小煐一天到晚寫,喜歡,你就留著吧!」

孫用蕃心裡受用,便想把這小小的得意向人炫耀。她走出書房,穿過後院時,見張愛玲正纏著老花匠,央求他用地道的蘇州話念《海上花》,老花匠拗不過她,只好念。因為聽慣了說書還會變嗓音,說到妓女對白,他嗓子也跟著又尖又細,聽得張愛玲笑得蹲在地上快岔了氣,院子里的幾個老媽子也跟著笑。孫用蕃停下來看了一眼,神色很是不快。眾人趕緊收斂笑容,各忙各的事兒。

周末一家人坐車去看親戚,張志沂坐在前座,張子靜夾在姐姐和繼母中間。孫用蕃想起前日的事兒,覺得當媽的有必要說閨女幾句,便開口道:「大家閨女沒事兒不要老跟下人攪和在一道,一看去就是沒有規矩和家教!」她停頓了一下,補充說:「以後使下人都不好使喚,個個都敢來頂嘴!」

張愛玲低頭看著自己大衣的紐扣,心裡的彆扭浮現在臉上。孫用蕃看她連應聲都沒有,自己覺得有點白搭,這口氣沒順下去,噎得有點兒難受。她忍了忍,還是說道:「本來我是不想說得!因為你知道好歹,我就說兩句!」

一直坐在前座沒有言語的張志沂微微將頭轉了一下,顯然對張愛玲的表現感到不滿。張愛玲被逼得不得不表態,低聲說:「謝謝媽!我知道了!」孫用蕃講完了話心裡也不舒服,究竟還是後媽,她能怎麼樣?這樣想著便有些心酸委屈,禁不住兀自嘆了一大口氣。汽車裡空氣慢慢凝結起來。

照顧張志沂長大的用人何干差不多七十歲了,如今她還得照顧張愛玲。這天,她為去學校給張愛玲送換洗衣服的事,來請示在煙榻上過癮的張志沂夫婦:「小姐長個兒啦!衣服都小啦!」

見無人應聲,何干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自問自答:「趕明兒我給她做,下回給她送去!」

終於孫用蕃說話了:「怎麼說得像是沒衣穿似的,我帶來了兩大箱的嫁前衣,不都是給她穿的嗎?我就是聽說她跟我差不多個兒,特意把幾件捨不得丟的好衣裳都撿過來給她!」

何干聽這話很不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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