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卻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卻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地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慪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裡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裡,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現在比從前稍微胖了些。這許多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靜的。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解放後了,叔惠要回上海來了,世鈞得到了信息,就到車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後的車站上也換了一種新氣象,不像從前那種混亂的情形。世鈞和翠芝很從容地買了月台票進去,看看叔惠的父母還沒有來。兩人在陽光中徘徊著,世鈞便笑道:「叔惠在那兒這麼些年,想必總已經結了婚了。」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了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卻別過頭去,沒好氣地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地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還不會找去,還要你給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地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麼講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現在這時候,總應該節約一點。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會贊成的。」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涌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裕舫夫婦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父母,兩人不約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世鈞叫了聲「老伯,伯母」,又給翠芝介紹了一下。

裕舫夫婦年紀大了,都發福了。裕舫依舊在銀行里做事,銀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裝,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單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圓兜兜的像個小棉襖似的。那時候穿人民裝的人還不多,他們是得風氣之先。世鈞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裝,更顯得年輕了。」

站在那裡談了幾句,世鈞就笑著問:「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婚了沒有?」許太太一說起來便滿臉是笑,道:「結婚了!已經好幾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個女工程師。」世鈞笑道:「女人做工程師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區那邊什麼人才都有。這回總一塊回來吧?」許太太道:「本來說一塊回來的,因為他媳婦的事情忙,走不開,所以還是他一個人來了。」

談話間,火車已經到了,許太太正因為是老花眼,看遠處倒特別的眼尖,老遠的就指著說:「那不是他嗎?」世鈞先說不是,後來也說:「是的是的!」隔著一扇車窗,可以看見叔惠倚在那裡打瞌睡,他的行李裡面有一隻帆布袋,正掛在他頭上,一路挨擦著,把後腦勺的頭髮都揉亂了,翹起一撮子。這要是從前的叔惠,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火車到站,一時人聲嘈雜,把叔惠也驚醒了,他一面忙著拿行李,一面就向車窗外張望。這裡世鈞翠芝和裕舫夫婦已經擠到車門外等候著了。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蒼老了些,而且滿面風霜,但是看樣子身體很健壯,人也更精神了。許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這時候亂鬨哄的,裕舫也沒聽見,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係,倒反而退後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著手,一眼看見翠芝,別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只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態。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裝,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艷,一個男人穿著可是不很合適。他現在對於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築在那種基礎上的。

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里。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哦,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里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於是大家一同雇車來到叔惠家裡。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里。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大家都笑了。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著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著,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他們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著他們自己家裡人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

他們從叔惠家裡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不耐煩地望著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凈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別凈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只好住在書房裡了,別的房間也沒有。」她指揮著僕人把書房裡的傢具全挪開了,在地板上打蠟。家裡亂鬨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隻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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