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慕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裡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里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願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麼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的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雜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後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像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紮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他卻沒想到這「獸性」的形容詞通常是應用在他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麼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捲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麼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麼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裡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地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裡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麼好?快著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麼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麼?該她急呀。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係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台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隻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鴻才道:「總不能關一輩子。」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么?」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麼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後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准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衝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彿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遊盪,難以約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手裡,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捲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裡呆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麼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向後房一鑽,從後面繞道下樓。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髮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裡去躺著。這裡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曼璐嘆道:「咳,好什麼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只管喜孜孜地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轉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只說了一聲:「怎麼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床里,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麼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里亂看。曼璐緊緊地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糊裡糊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裡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麼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麼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你一鬧我心裡更亂了。」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後怎樣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麼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十分出於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顧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沒這個理。」曼璐卻嘆了口氣,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裡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只要在家裡吃碗閑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虧待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裡很是凄慘,因道:「說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說到這裡,她直擦眼淚。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局。」顧太太失驚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只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裡去,也不讓她出來。」顧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獃獃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只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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