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琵琶總是丟三落四的。

「在外國護照要丟了,只有死路一條。」露道,「沒了護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條還是什麼?」

越是訓練她,越覺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歡她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反正做什麼她都不順眼。有時候琵琶簡直覺得她母親一點也不喜歡她。

「也不知道是打哪學來的。」她道,「你父親也不是這樣子。上次我回來,你也沒像這樣。」

珊瑚容忍琵琶,只當是生活中起的變化。「我只要求看完了我的書放好。人家來看我的韋爾斯、蕭伯納、阿諾·班尼特倒著放,還以為我不懂英文。」

「姑姑不管你因為她不在乎。」露道,「將來你會後悔再也沒人嘮叨你了。」

琵琶打破了茶壺,沒敢告訴她母親,怕又要聽兩車話。去上麥卡勒先生的課,課後到百貨公司,花了三塊錢買了最相近的一個茶壺,純白色,英國貨,拿她從父親家裡帶出來的五塊錢。三塊似乎太貴了,可是是英國貨,她母親應該挑不出毛病來。

露倒是吃驚。「不犯著特為去配一個,我們還有。」她輕聲道,心虛似的。

琵琶每個星期上麥卡勒先生那裡補兩次課。她到英國的事成了榮譽攸關了。

「看麥卡勒先生的長相,怎麼也猜不到他那麼羅曼諦克。」有天午餐的時候露在說,「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兒。」

「那三個歐亞混血姐妹。」珊瑚道。

琵琶怎麼也想不出肌肉發達、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麥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樣一個畫面。他的蘇格蘭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

「她漂亮嗎?」

露的眉毛挑了挑。「我們只在跑馬廳的馬場看過卡森家的女兒,沒有人不認識她們。」

「出了名的交際花。」珊瑚道。

「他娶了一個,被她耍得團團轉。她那一家子訛上了他。這些混血的人有時候真像中國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憐的麥卡勒,又沒有錢。」

「補課的錢倒是收得挺貴的。」珊瑚道。

「教書能賺多少錢?」

「他在這裡是英國大學的聯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錢。」

「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他寵得不得了。等兒子大了可以回英國上學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這一向住在倫敦,他一個人在這裡做牛做馬,攢的每分錢都往他太太那兒送。」

「他多大了,五十?」

「這要寫下來,準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沒讀過毛姆。

「只有外國人才這樣。」露道,「我們中國人就會擔心做烏龜。」

「也有人笑他。」珊瑚道。

「前兩天拿了兒子的相片給我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還有中國人的血統。」琵琶道。

「他兒子現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

「說是十七了。穿著蘇格蘭裙。先生說他在學校成績很好,將來要做工程師。」

「一個鐘頭收十五塊,他還凈說這些閑話?」露道,突然憤激起來。

「他一說起兒子就止不住,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

「你倒好意思浪費我的錢。我在這裡省這個省那個,這麼可憐,噯唷!」她嘆道,聲音登時變得粗啞,像是哭了許久。

琵琶沒接這個碴。怪她不好,忘了決不能同母親提起不重要的事。她怕問她母親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路去補課。上海現在成了孤島,四面八方都被日本人佔領了。日本間諜好兩次設法炸掉一家愛國的報社,編輯部的人住在報社樓上,不敢回家,被怕暗殺。學校球隊與孤軍賽籃球。這支孤軍是中國軍隊撤退之後留下的一個營,現在隔離在市中心一家銀行大樓里,外頭拉起來鐵絲網。日本人在上海的西區扶植了一個傀儡政府,距離琵琶住的地方不到兩條街。偽政府控制的地區稱作惡土。大賭場林立,生意興隆。國柱每次帶全家人去試手氣,總會到露這裡轉一下。

「噯!」國柱嘆氣,向姐姐說,「真要成亡國奴了,跟印度鬼子一樣咧。可是真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法國人不行,看看安南人,可憐咧,瘦瘦小小的,印度人那麼健壯。日本鬼子最壞了,噯呀!」

「你這話可不氣死人。」露道,「還情願亡給英國人,難怪給人看不起。」

「我不是說情願亡國,只是不想亡給日本鬼子。」

「真亡國了還能讓我們挑三揀四的?中國會亡都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

「咦,怪起我來了!」

「你們這些人不知道當亡國奴的滋味。就說印度吧,在那裡能認識個英國人,喝,可不是身價百倍了!印度到處都窮,疾病又多。我去的時候住在普納附近的一個麻瘋病院,那還是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

國柱看著對過的琵琶。「琵琶怎麼這麼瘦。」

「她的肺炎還沒好。」

「有你這麼個專家照料,還不好?我就說還是照我的老法子。看看我們家這些。」比了比一群豆蔻年華的女兒。「街上買來就吃,切片的西瓜蒼蠅到處飛,可吃死了沒有?還不是長得結結實實的。」

「光靠本底子怎麼行。」露道,掉過臉去,不高興又為這個吵。

「粗生粗長哩。」

「現在大了倒讓人操心了。」國柱太太道,「還得托她們姑媽給介紹朋友。」

「她們哪需要人介紹,不是很出風頭哩。」露道。

「姑媽認識留學生啊。」國柱太太道。

「她一門心思只想要留學生,在外國鍍過金的。」國柱冷嗤道。

「既是想要有學問的女婿,當初怎麼不送女兒上學校?我就不懂。」

「不上學校就夠麻煩了。」他道。

「她們沒那麼不好。」國柱太太道,「兩個大的越來越能幹了。」

「我高興起來寵她們,生氣起來揍她們,也還不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嘿嘿!」

「那還是多虧了她們是好孩子。」露道。

她略有些傷心的聲口。國柱也覺到了她對自己兒女的失望。國柱儘管友愛,卻不似舊時那麼起勁的緊咬住這話題不放,也不明白怎麼說來說去總是又繞回這個上頭。

他的幾個女兒都笑著聽他們說做媒的事,漠不關心。她們夠守舊,自己的婚姻受到討論,懂得沉默以對,也夠時髦,假裝不放在心上。

「琵琶!這一向看見不看見你弟弟?」國柱太太低聲道,秘密似的。

「不看見,他沒來。」

「不讓他出來?」

「不知道。」

「我就不懂你父親是怎麼回事。就這麼兩個孩子,怎麼這麼鐵石心腸?」

「不是都說娶了後母,爹也成後爹了。」國柱笑道。

「琵琶!你怎麼不上我們那兒去呀?只管來,來吃飯,舅舅家就跟自己家一樣,多個人也不過就是多雙筷子。」

「好,我想過去的時候就過去。」

「還有啊,琵琶!」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方便低聲說話,抹得暗紅的小嘴一開一闔,琵琶聞到了久年的鴉片的氣味。「下次你來,舅母翻箱子,給你找些衣服,一點也不麻煩,舊衣服有的是,真的。」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勸解似的,倒像默片演員演得過火了。

冷不防眼淚滾了下來。

「不要緊,舅母不是外人。」國柱太太含糊的道。

琵琶立時止住淚,走到表姐那邊。

「你真應該跟我們到賭場去。」一個表姐道,「好玩呢。就算是為吃,也該去一趟。」

「我們不去賭,光去吃。」另一個道,「什麼樣的麵食都有,城裡面最好的。想吃什麼點什麼,賭場請客。」

「真不錯。」琵琶道。

「沙發椅子不在賭桌邊上,才坐下來,就有女服務生過來,送上熱毛巾,問你想吃什麼。爸爸老是釘著人家不放。有的搖骰子的女孩子長得真好看。有一個曲線玲瓏的,搖骰子胸脯也跟著晃,銳聲喊:『開啦!』滿場都是『開啦』的聲音,好刺耳。」

「你一定得去看看——就在這附近。」

「住在這裡進進出出不怕么?我聽見說日本人用汽車綁女孩子的票,拉過了界,就再也沒下文了。下次要是看見汽車在你旁邊慢了下來,可得當心。」

琵琶想起來那天一輛汽車緩緩開在她旁邊,她怕一跑那隻噴氣抽鼻的動物就會攻擊。回頭匆匆一瞥只看見是輛舊的黑色汽車,前座只有一個汽車夫,后座倒有好兩個人。她加緊步伐,一心只想找個巷子躲進去,偏是一長排的竹籬笆。太陽烘烤得橫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這裡是公共租界外延出來的地方,屋子都嶄新而不見特色,淡黃的水門汀穿插著波紋棚子。她抽冷子跑了起來,耳朵里只聽見腳步聲,可還是覺得聽見了大笑聲,有人以外國話說了什麼。

汽車加速,仍是跟著她。她發現自己正朝著一扇大門跑,有兩個崗警守衛。一個灰泥哨崗豎了個牌子,「大道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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