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她整天待在房裡。除了何干送三餐來,誰也不看見。到了第三天,顯然巡捕是不會來了。她不怪她母親坐視。姑姑來得非常之快。她們兩人能做的都做了,是她白白糟蹋了好機會。

要怎麼逃出去?《九尾龜》里的女孩子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縋到底下等著的小船上。別的小說里的女主角寫封信包住銅錢,由窗子擲出去。這個屋子沒有一扇窗臨街。花園的高牆牆頭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蘭樹又離牆邊很遠,雖然高大,樹榦卻伸了老長之後才分枝。唯一靠牆的是鵝棚,小小的洋鐵棚,生了銹,屋頂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張桌子出去,踩著爬上鵝棚屋頂,說不定一踩洋鐵皮就鏘鎯鎯地掉下去。儘管晚上鵝鎖進鵝棚里從不聽見叫喚,她也知道兩隻強壯的大鳥會發出震破耳膜的警報聲。屋子裡的人隔得太遠不聽見?爬上了牆頭又怎麼下來?摔斷一條腿還是會給抬回屋子裡。也許附近有崗警會幫她下來,還許外國的志願軍會在蘇州河巡邏,過來幫她。都不可能。這時倒後悔小時候沒爬過牆。牆太高,鵝棚太破舊,鵝太吵,在在都是顧慮。在心裡反覆想了又想,想得頭昏腦脹,總是看見自己困在玻璃碴之間。

何干判斷夠安全了,可以等一家人吃過飯之後叫她到餐室來吃飯。別的老媽子也都躲開,讓出空間來給她。連何干也留下她一個人吃。這樣子成了常態。有天幸喜在餐具櫥上找到信紙、一個墨水盒、一隻毛筆。有顏料就更好了。橫豎無事可做。有張紙團成了一團,她攤平了,是張舊式信箋,上面是她弟弟的筆跡,寫的是文言文,寫給上海的新房子的一個表哥:

「楓哥哥如晤:重陽一會,又隔廿日。家門不幸,家姐玷辱門風,遺羞雙親,殊覺痛心疾首……」

寫了一半沒寫完。琵琶瞪著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後心裡銳聲叫起來。這是什麼話?玷辱門風?這隻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也許他也覺得這麼說不妥,所以寫了一半便擱下了。仔細回想起來,弟弟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聽他說過什麼。這還是第一次。還許他並不是當真以為她有什麼,只是套古文引喻失當。可是她的外交豁免權失效了,他一定也幸災樂禍,不是只有他一個受害人了。比較起來,他在父親與後母面前倒成了紅人,自己就封自己是他們的發言人了。

他把信箋團縐了。可是事實俱在,她只從他那兒聽見過這些話。除了這個怪異的掉書袋聲口之外,她沒有別的話可以據以判斷。她慌忙把紙放下,怕他進來看見,依舊團縐了撂在桌上。絲毫不想到要找他當面說清楚,他反正是什麼話也不會說。

倒讓她想到了為虎作倀。老虎殺死的人變成倀,再也不離開這頭老虎。跟著老虎一齊去獵殺,幫著把獵物驅趕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樣,嚇唬小動物,也在單身旅客前現形,故意引他們走上歧途。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

幸喜心痛只一下就過去了。兩人這一輩子里,陵當孩子太久了,她並不認真看待他。

何干膽子大了,偷拿了條毯子來,一頭鋪床一頭咕嚕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

「在哪裡?我怎麼沒看過?」

「後面樓上。前向是給傭人住的,好兩年沒人住了。壞房子。」她隨口說,微蹙著眉,撇下不提,像是拂開臉上的蜘蛛網。

後頭的小樓聽著耳熟。明代小說和清代唱曲里做錯事的女兒都幽禁在後花園裡。若是鄉下就是柴房,城裡就是後頭的小樓。三餐都從門底下的小門板推進房裡。房裡的冤魂除非找到了替死鬼,不然不能投胎轉世,所以誘惑新來的人自殺,使她的心塞滿怨苦,在她耳邊喃喃勸她一了百了,在她眼前掛下了繩圈,看上去像一扇圓圓的窗子,望進去就是個綺麗的花園。

琵琶想笑。竟然是我?為了什麼?我做了什麼?瑰麗的古代的不幸要她來承受,卻沒嘗過情愛的羅曼諦克!她不再多問,可是何干又開口,岔了開去:

「也只是講講,好在還沒說呢。」

臉上有種盤算的神氣,指不定是在想能搬點什麼進去,讓琵琶住得舒服些。

竟是要把她關到死。放出來的時候也念不成大學了。四年?七八年?光想到就不寒而慄。快著點,快著點,趕不上了。露從她小時候就這麼說她。「你都十六了。」珊瑚也提醒她,辨解似的。而如今呢?她這一生最重要的時刻被割了一大塊去。她非逃走不可。這些時候急切著要走,被圈禁的動物的狂亂髮作過之後,她尋思著母親說的話:「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不會有錢上大學,更遑論去英國。找工作?她甚且沒有高中文憑。不能就這麼增加母親的負擔。母親的家是明凈美麗的地方,可以讓她投奔,而不是走投無路的時候賴著的去處。說老實話,她並不知道富裕的滋味,也不清楚貧窮是怎樣一個情形。可是貧窮始終是真實的,因為老媽子們是活生生的證據。

全是為了錢的原故。她父親與後母的這頓脾氣究竟並不是莫名其妙。跟他們要一筆不小的支出,等於減了他們十年的陽壽。或許不知道她去參加考試,卻猜到有什麼事在進行。榮珠逮住了機會就吵嚷起來,抓個藉口,怪她沒把她放在眼裡,宿夜沒告訴她。無論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腳。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國政治的精髓。軍閥開戰尚且要寫上一篇長長的檄文,四六駢文,通電全國,指責對方失德失政。

琵琶並不想要窮,可是要她金錢與時間二擇其一,她絲毫沒有遲疑。人生苦短,從小她就清楚。她必須逃走,不能等他們狠下心來把她鎖在後頭的小樓,鎖一輩子,成了幽囚在衣櫃里活著的骷髏。

秋天來了,風和日麗,空氣中新添了寒意。聽見了飛機她就到洋台上。赫赫的藍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飛機掠過,看不清機身上漆的符號,但是她知道是敵機,來得太規律,而且像是如入無人之境。空戰的日子過了。她看著飛機掠過,渴望能聯絡上,卻沒有法子能攔下他們鋼鐵的航路。有個炸彈掉下來,將花園圍牆炸開個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沒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亂逃出去。有個炸彈掉在屋子上,就同他們死在一起也願意。《詩經》里的一段說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國君,咒罵他:「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此語應出自《尚書》「湯誓」,而非《詩經》,所指之亡國君則是夏桀,而非商紂王。)

她看著飛機,把手緊緊捏著洋台上的木欄杆,彷彿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薄薄的小欄杆柱,沒有上漆,一根根頂著鑄鐵闌干,歲月侵蝕裂出長短不齊的木纖維,後來又磨光了。掌心裡像捏著骨稜稜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寬心。許多東西摸起來都比這個溫潤。飛機走了。就許連同她和許多人一塊殺了,也並不特別殘酷,因為他們並不認識她。

晚上何干向她說:「起了大火,在閘北那邊。」

「看得見么?」

「看得見,就在河對岸,大家都在看。」

「洋台上就看到么?」

「不行,要到屋子後頭看。」

「樓上?」

「噯,後頭的小樓。噯呀,好大的火啊。」

何干比過節喝酒,酒後臉緋紅卻分外沉默還要更興奮。大火必是延燒上她的頭了,不然決不會問:「要不要看?」

「要。」

「大家都在樓上,後頭的小樓上。」

「在哪裡?我從來沒見過。」

她也想看小樓。

何干帶頭穿過樓梯口。琵琶張了一張吸煙室緊閉的門。門要是打開來,從煙鋪上看見不看見她?幾個星期來他們都沒理她。這會子她大搖大擺走過去,他們會不會覺得是招搖,又來討教訓?她怎麼會來?一定是太無聊,失心瘋了。可是外頭的大火似乎是種屏障,前所未見的不花錢的表演,讓屋內的敵意暫時休止。她跟著何干穿過門洞子,決定不扭頭看,走進後方狹窄的樓廊,老媽子慣常都來這裡晾衣服。一盞燈泡的昏暗光線照著圍木欄杆的狹長木板人行道,到處什麼都看不太清楚。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樓廊上有一排小房間,倒像釘在屋子上的鷹架。

「小心腳。」何干說。

她不是說大家都在看?榆溪與榮珠不會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問。何干引她進了一個陰暗的房間。兩個阿媽立在窗前,只看見輪廓。聽見又有人來了,愉快的掉過頭來,沒有同琵琶說話,只挪了位子給她。

「看那邊。」潘媽喃喃說道,「燒了這麼久,還沒有一點火小的樣子。」

「噯呀!」何干從齒縫間進出嘆息。

「燒了多少房子吶,還有那麼些沒逃出來的人。」潘媽說。

「我還沒去過閘北呢。」佟干說。

「我上舊城去過,倒沒去過閘北。」何干說。

「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琵琶說。

「房子小啊。」潘媽不屑的說。

「舊城我見過,那年我上那兒去給城隍爺燒香。」何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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