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何干每天問琵琶:「進去了沒有?」指的是吸煙室。

「沒有,說不定他們不要人去攪擾。」三餐見面盡夠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們歡喜見你,進去說說話。」

「等會吧。」

「他們起來一會了,現在正好。」

有時候琵琶說:「等會吧,有客人。」

「沒別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榮珠的異母姐妹。「去跟她們說說話,親熱一點,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會。」

半個鐘頭後何干又回來了,低聲催道:「進去。」

「知道了。」

她立時站了起來,省得還得解釋,有些話委實說不出口,可是一見何乾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兩人有默契。就如俗話說的:

「打人檐下過,哪能不低頭?」

琵琶每天總在她父親後母躺著抽大煙的房裡待一些時候,看看報,插得上嘴就說兩句話。她不覺得難為情,換了何干她卻覺反感。何干回話總是從心底深處叫聲「太太!」老縮了,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榮珠。太兩樣了。琵琶總以為她不慍不火,這會子卻奴顏婢膝的。

拿不定榮珠的脾氣,何干對陪房的阿媽仍舊很客氣,榮珠的母親搬進來住,也只敢皺眉頭。她的母親是姨太太,說親的時候始終不出面,婚禮上琵琶也不記得見過她,雖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干這麼稱呼她,總像一聲驚嘆。老姨太顯然是極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搖搖擺擺邁著步子,矮小,挺個大肚子,冬瓜臉。雖說女大十八變,琵琶就是想不通會有誰願意納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裡給討的。榮珠的父親在前清出使德國,甚至還帶著她。出使蠻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婦還許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裡。姨太太吃慣了苦,從前家裡在北京城趕貨車。對外就說是大太太,卻不讓別的老媽子們看見。

「公使館的舞會可熱鬧了。」夏天有個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憶往事,琵琶與陵也在。「樓上有小窗戶眼兒,看見下面那個又大又長的房間。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噯呀!那些洋人都摟摟抱抱的跳,還親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細,胸脯都露出來了,雪白雪白的,頭髮戴滿了金鋼鑽,噯呀!我還學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說,小聲背誦:「啊、貝、賽、代。以前記得的還多。唉,不行了,記性壞了。」

「鬧拳匪的時候我正好像你這麼大。」她跟琵琶說,「那時候我們在北京,大門上了閂,扒著柵欄門往外看,看喔,義和拳喔。」

「不怕讓人看見?」琵琶問。

「怎麼不怕?嚇死了。」用力睜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縫,總是一副扒著門縫往外看的模樣。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們過陰天兒哪!」像什麼正經事似的。「我知道怎麼過,我做南瓜餅。」

她到廚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麵糊煎一大疊薄餅,足夠每個人吃。沒什麼好吃,卻填滿了那個陰天下午的情調。

她很怕女兒。剛來的時候榮珠對她客氣,演戲給新家的外人看,她還張皇失措。沒多久榮珠就老說她:「媽就是這樣!」重重的鼻音帶著小兒撒嬌的口吻。

「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說……」老姨太嘟嘟囔囔的走出去了。

聖人有言:「嫡庶之別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這套規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繼承順序。照理說一個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卻還是分等。榮珠就巴結嫡母,對親生母親卻嚴詞厲色,呼來叱去。這是孔教的宗法。

「出來。」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棟大樓。」

「在哪?是在法租界里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台上。「那是不是鳥巢?」她指著一棵高白玉蘭樹,就傍著荒廢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園和網球場。

「倒像是。」榮珠頓了頓方漫應一聲,顯然是刻意找話說。

榆溪突然說:「咦,你們兩個很像。」嗤笑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榮珠笑笑,沒接這個碴。琵琶忙看著她。自己就像她那樣?榮珠倒是不難看,夏日風大,吹得她的絲錦旗袍貼著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條紋襯得她更纖瘦,有一種嬌羞。陽光下臉色更像是病人一樣蒼白。真像她么?還是她父親一廂情願?

冬天屋子很冷。榮珠下樓吃午飯,帶只熱水袋下來。榆溪先吃完了,搶了她的熱水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將熱水袋擱在她頸項背後。

「燙死你,燙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聲叫,脖子往前探,躲開了。

琵琶與陵自管自吃飯,淡然一笑,禮貌的響應他們的調笑。琵琶在心裡業已聽見自己怎麼告訴姑姑了,直說得笑倒在地板上。

「噯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聽見了作個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慣有人走到哪都帶著熱水袋,只有舞女才這習氣。」

另一個琵琶愛說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過她一隻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嬰兒,藍藍的眼睛,穿戴著粉藍絨線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織了一套淡綠的。琵琶反對,珊瑚卻說:

「織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織好了。」

琵琶不願想也許是姑姑想要這麼個孩子,不想替姑姑難過。她倒並不多喜歡洋娃娃,可是臉朝下躺著,完全像真的嬰兒,軟軟的絨線,沉甸甸的身體,圓胖冰涼的腿。就是哭聲討厭,像被囚的貓虛弱的喵喵叫,與洋娃娃的笑臉不相稱。娃娃張著嘴,只有兩顆牙,她總想把紙或餅乾椏進去。

「我要問你件事。」榮珠跟她說,「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來。

「你不想它么?」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聽像諷刺,她父親變了臉色,榮珠倒似渾不在意。

「什麼時候都能抱回去。」榮珠說,把它坐在雙人床的荷葉邊繡花枕頭上。床鋪是布置新房買的一堂楓木傢具。

琵琶告訴了珊瑚,她道:「是為了好兆頭,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覺穢褻,也不像姑姑的作風。

「娘當然會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應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紀又不大。」說得輕率,末了聲音低了下來,預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麼,榮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與陵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洋娃娃坐在床上好兩個月,張著腿伸著胳膊要人抱的樣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種巫魘的感覺。琵琶走過來走過去,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誰怕你!」心裡卻磣可可的,彷彿是在挑撥命運。

榮珠也支持榆溪的省儉。他只拖延著不付賬,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干一個月拿五塊,之前一向是十塊。」陵來向琵琶報告。他在煙鋪附近的時候多,家裡的情況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連名帶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動產的信拿來。」

陵應了聲「喔!」比慣常的輕聲要高。走到書桌,拉開抽屜,立刻便把信遞了上去。琵琶倒訝異他這麼幹練。她也發現他在家裡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煙鋪上的三個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歲了,還是大眼睛,小貓一樣可愛,太大了不能摟在懷裡,可是榮珠問他話,喊他名字聲音拖得老長,撫弄似的,哄他說話。

「我聽說你娘到哪裡都帶著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說把他慣壞了。八成是想:你們都把琵琶當寶,我偏抬舉陵。你媽其實一向對你們姐弟倆沒有分別。」

「這樣才公平。」琵琶道,「我能來這裡,他不能來。」

「我聽說你娘教陵做大煙泡。」又一次珊瑚憂心的說道:「不該讓孩子老在煙鋪前轉。」

「沒有什麼關係吧,我們從小聞慣了。」琵琶道,「我喜歡大煙的味道。」

「你喜歡大煙的味道?」

「煙味我都喜歡。」

她沒法子讓珊瑚了解鴉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會不放心陵。可是聽見他學了榮珠的聲口,也學著唐家人打鼻子眼裡出聲,卻刺心。

何干一直沒說她的工錢減了。有天琵琶憤憤的問她。她扭頭看了看,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老爺有他的難處。」她低聲道。

「憑什麼單減你的工錢?」

頓了頓,何干方低聲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別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獨有她多拿五塊錢,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然後榮珠又打發了打雜的,要漿洗的老媽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幫著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說,「小姐和小少爺都大了,不犯著時時刻刻跟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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